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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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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旧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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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宝箴继续以心声密语道:“我跟你还不太一样,我跟同乡董水井一样,也都是一个赊刀人,只是同行不同脉,各做各的买卖,井水不犯河水。”

许茂问道:“我的耐心有限,麻烦李织造说句敞亮话。”

“有请许茂兄同舟共济,算了,我干脆就说得难听点,就是恳请许茂兄,与我,准确说来,是与我们,一同当那鸬鹚,合力抓捕一条漏网之鱼。”李宝箴说道,“事成之后,我可以保证许茂兄生前位极人臣,死后极尽哀荣,并且可以另谋出路,比如一举成为宝瓶洲地位尊崇的山岳英灵之一,到时候是想当某尊大骊高位山神,还是当那石毫国五岳山君,只看许茂兄自己的意思。”

李宝箴丢完手中石子,拍拍手,道:“豪杰暮年,壮心不已?这怎么够,远远不够。”

许茂伸手指了指夜幕,神色淡然道:“天下匹夫在马背,月满人间几千州。”

李宝箴轻轻叹息:“就当我今夜没来过此地。”

因为这就是许茂的答案。石毫国的横槊赋诗郎许茂也好,大骊边军的禺州将军曹茂也罢,都是一介武夫,生死荣辱都在马背上、沙场上。

中土文庙,功德林一处秘境。

一名阶下囚,坐在湖边,用那酒糟玉米打窝。

汉子守着一条鱼路,为了散饵雾化,所以一次次抛竿提竿,都是空竿。

今天那个少年又来了,刘叉从不过问对方的名字,也不去计较一个才是下五境的儒家弟子,为何能够来到此地。

刘叉也懒得解释什么,一看少年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门外汉。

少年好奇地问道:“听说钓不同的鱼,要用不同的鱼竿。”

刘叉笑呵呵道:“高手一根竿,外行摆地摊。”

少年点点头:“一听就是高手说的话。”

蛮荒天下,曳落河。

绯妃开始闭关了。

然后来了一拨外乡修士,好像约好了,同一天赶来曳落河,来见白泽,就像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觐见”。

其中有一位,极为扎眼,少年模样,身材消瘦,披着一件老旧貂裘,脸颊有两坨腮红,整个人显得十分活泼有生气。

少年嗓音清脆,大大方方说道:“白老爷,与你商量个事呗。”

原来是个长得像少年的姑娘。

白泽笑道:“说说看。”

她难得流露出几分扭捏神色,道:“我打算走一趟浩然天下,我也不主动惹事,但是从那剑气长城开始,谁敢阻拦,我就砍死谁,就当我为蛮荒天下出过力了,砍不过,被揍被抓被打死,都当我技不如人,认栽便是。可我要是顺利走到了浩然天下某个洲,比如宝瓶洲那边,我也不会乱来……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白老爷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我是怎么个意思了。”

白泽微笑道:“是去找他?”

她咧嘴而笑,一张笑脸,灿烂如阳光。

白泽说道:“那我们做个约定,将来等到哪天我跟礼圣打起来了,你得找机会返回蛮荒,所以此行远游浩然,你必须事先为自己找好一条退路,哪怕丢了半条命,都得回到蛮荒天下。在那之前,我可以与礼圣打声招呼,你只需要保证以后不与蛮荒为敌,也不在浩然天下随心所欲,横行无忌,越境游历,想必问题不大。”

她显然大为意外:“真行啊?!”

她就是随口说说的,与白泽打过了招呼,她就准备一走了之,没想到白泽这么好说话,看来敬称一声白老爷,绝对没白喊哪。

就是这么个“少女”,便是远古妖族剑修中的最拔尖者,拥有一大堆的道号,白景、朝晕、外景、耀灵……

白泽笑容和煦,轻声道:“看来是真心喜欢了。”

“也不确定是不是喜欢,就是那家伙躲着我,一直没得手。”白景破天荒有些赧颜,“对了,白老爷,如今我叫谢狗。这个新名字,咋样,很凑合吧?”

白泽嗯了一声,点头道:“取名一事,我不擅长。”

白景还好说,其余那几个从万年长眠中醒来的远古大妖,一个个的,都是道心震颤,悚然一惊,脸色都不太好看。

一个能让剑修白景都要恭恭敬敬尊称一声“白老爷”的,哪怕是场面话,那也得有资格让白景低头服软才行。

白泽笑道:“如果没有猜错,你们几个,连同白景在内,事先都商量好了,看看能不能合起伙来,跟我订立一条盟约,比如劝我别管你们太多,差不多就得了?”

白景笑哈哈道:“白老爷,不过现在我反悔了,站白老爷这边。都姓白嘛,一家人。”

其余那几个远古大妖,一个个死死盯住白景这个倒戈一击的叛徒,这就是蛮荒天下了。

“没有一个十四境领衔,只靠着数量多,在我这边,意义不大。”白泽眯眼说道,“合情合理,下不为例。”

白景哪里管那拨“盟友”的死活,只是开开心心嘀咕一句:“小陌,小陌?这名字取的,真心一般。”

采伐院,林正诚独自守夜。

作为昔年小镇的阍者,林正诚将很多事情都看在眼里,比如那个少女时总喜欢自怨自艾的朱鹿,至今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的真正来历。

她一直觉得当年那拨同龄人,之所以能够有今天的成就,出身和天资,运气与福缘,占了很多成分。比如于禄的亡国太子身份,又例如陈平安是因为认识了宁姚、棋墩山土地公魏檗,侥幸成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才有了之后的一连串机缘履历……

但其实在青冥天下,有个流传不广的成语,叫作“朱陈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个比较生僻的说法,“朱陈一家,永不相背”。

因为要论出身,朱鹿是相当不错的,甚至可以说在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只要撇开阮秀、李柳、李希圣这一小撮人不去谈,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甚至要比桃叶巷的谢灵、喜事铺子的胡沣他们更好,因为朱鹿属于半个骊珠洞天的“外乡人”。

至于机缘,也是给了她的。

之前陆沉来这边做客,就跟林正诚泄露了更多的天机,原来朱鹿的前身前世,来自青冥天下的古战场,幽州逐鹿郡。

所以她既不是什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更不是什么小姐身子丫鬟命。甚至就连她的取名,都大有来头,有点类似福禄街的李宝瓶之于宝瓶洲,而“朱鹿”这个名字的赐名之人,来自白玉京某位道法极为高妙,就连余斗都颇为礼重的女冠。

因为她是白玉京,或者说是陆沉,为大师兄安排的小镇护道人。

当然,也可能只是“之一”。毕竟神诰宗道士周礼身边,不出意外,也会有一位暗中的护道人。更多的,陆沉也没有说什么。

但哪怕只是三人之一,以陆沉对掌教师兄的敬重,也足以看出朱鹿的身世不俗,修行天资之好,以至于陆沉不惜刻意为提前几年进入骊珠洞天的朱鹿遮蔽天机。

林正诚当时听着三掌教在那边神神道道,一副痛心疾首状,念叨了两句,其中一句是:“朱陈一家,朱遇陈事必恭让。”

林正诚听得懂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因为李希圣本该姓“陈”,故而朱鹿身为白玉京费不小代价送往浩然天下的一颗关键棋子,同时作为“李希圣”登山路上的护道人,朱鹿对李希圣待之恭敬,是题中之义。

还有一句“男遇男于友,男遇女于婚,结朱陈之好,永不相背”。

林正诚当时就眼神古怪起来,陆沉悻悻然而笑,自嘲一句,乱点鸳鸯谱,贫道当年这不是想着为未来的小师弟、白玉京四掌教拉郎配一次嘛。

由于李希圣占据了一部分小镇陈氏气运,故而朱鹿的出现,本该既是一种还债,又是一桩果因缘,类似佛家所说的“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要说“朱遇陈事必恭让”,用在朱鹿和泥瓶巷陈平安身上,原本也是适用的。此外,朱鹿若能为李宝瓶一路护道至大隋,顺便在山崖书院游学,于宝瓶洲就是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德,将来三教祖师散道,等她重返青冥天下家乡,想必又有一份“报酬”从天而降,总之白玉京绝不会让她白走一遭异乡天下。

如果朱鹿的人生历程,能够按部就班走到这一步,原本可以成为一桩山上美谈。

只是到手的机会都抓不住,那就只好“不谈”了,陆沉就假装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

就像那灵宝城庞鼎的嫡传弟子,在白玉京最高处,表现出一种无运自通的坚韧道心,反而让余斗和陆沉高看一眼。

正如老龙城孙嘉树,错过了一桩等同于“整座老龙城”的财运,也未就此意志消沉,反而悟出一个“造命在天,立命在己”的可贵道理。

林正诚也懒得与陆沉拐弯抹角,直接询问对方准备如何处置朱鹿。是就这么对朱鹿弃之不管,还是准备有朝一日带回青冥天下?

陆沉答非所问,只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言语。

“人生会有很多的结果,却没有任何一个如果。”

林正诚问道:“陆掌教就没打算告诉她真相?”

陆沉摇摇头:“以后再说吧,现在道破真相,于事无补。事情一旦长远看,对错是非,好坏偏正,就都要一团糨糊了。”

林正诚疑惑道:“既然朱鹿如此重要,陆掌教为何对她放任不管,眼睁睁看着朱鹿走向一条与预期不符的岔路?”

那封李宝箴寄给朱鹿的密信,是个极为关键的转折点。

既没有防患未然,陆沉在摆摊那些年里,与朱鹿从未有过交集,好似故意不去推敲朱鹿的心性,不去雕琢一块蒙尘的璞玉,红烛镇那场风波,陆沉也没有任何亡羊补牢的举措。

以陆沉的道法,不至于推算不到,只说朱鹿的习武一事,陆沉如果想要指点一番,当初朱鹿的武道前三境,就绝对不会走得那么磕磕绊绊。

因为按照国师崔瀺的猜测,青冥天下的十大武学宗师,陆沉的某个分身,必然占据一席之地。

“只是不符合贫道初衷的岔路,却可能是这一世朱鹿的正途,这种事,这个道理,又该怎么算?”陆沉笑道,“修道之人,来世上走几遭,开窍与否,归根结底,还是咎由自取,还需自求多福。”

好像往前看一万年,都是必然。似乎往后看一万年,都是偶然。

道理可以是年年一换的春联、福字,是一场悄然来去的春风细雨,是总会消融殆尽的冬日积雪,是一去不复还的流水,是缝缝补补又一年的老宅子,是看似推倒重建却始终保留地基的新屋子。

还可以是骊珠洞天的小镇街巷,喜欢的门户,就登门做客;吵过架拌过嘴的宅子,不喜欢就绕路。是那粮店、布店、酒肆、白事铺子、喜事铺子,是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青石板,也可以是杏巷的黄泥路。甚至可以是桌面上的鸡粪,家门口墙脚根的狗屎,可以是一只积满灰尘的酒杯,是小巷里边年复一年的滴水痕迹,是一双懒得清洗、每次吃饭就随手往腋下一抹的青竹筷子……

但是真相,只会是大夏天曝晒穷人后背的骄阳,是所有人抬头望向太阳时灼烧的视线,任你有千百道理,万千理由,不管明不明白道理,都得受着。

小镇那边有一句土话,被年纪大的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眼睛看不清耳朵聋,已经是个菩萨了”。

表面上,这就是一句充满自嘲意味的言语,人之将死,行将就木,已经跟泥塑、木雕的菩萨差不多了。

但是如果往深处细究,这却是一个极有深意的说法。只是当老话传得太久,代代相传,年轻人早已不当真,听过就算,甚至就连说这种话的老人,也只当它是一句略带几分伤感或是彻底看开了的玩笑话。

恐怕一地方言的消散,就是一座故乡的消亡,就像一个老人的逝去,入土为安。

昔年小镇某座龙窑窑口,有个每次劳作过后永远衣衫洁净的老师傅,还有个一年到头都跟木炭、泥土和窑火为邻的窑工学徒。

之后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一位先生俩学生。

先生饮酒率先言语一句,两个得意学生,崔东山和曹晴朗先后唱和。

“贫儿衣中珠,本自圆明好。”

“不会自寻求,却数他人宝。数他宝,终无益,只是教君空费力。”

“垢不染,光自明,无法不从心里生……出言便作狮子鸣。”

泥瓶巷内狮子鸣。

青冥天下,雍州与沛州的边境线。

两位女修,闲庭信步,并肩登高。

女冠的面容模糊不清,如云水飘摇不定。一件水云袍,仙山万叠。

正是屈指可数的十四境大修士之一,参加过上次河畔议事的吾洲。

她身边跟随一位姿容妩媚的年轻女子,帝王冠冕,身穿黄色龙袍,则是雍州鱼符王朝的当今天子,朱璇。在青冥天下,女子登基继承正统,十分平常。

朱璇肩头停靠着一只紫色燕子,身边围绕着一条虚实不定的金色游鱼,已经生长出两条货真价实的龙须。

鳞虫中的金鱼,羽虫中的紫燕,一向被视为物类神仙,故而这两类灵物,炼形得道,相对容易。传闻双方行至大道高处,前者可作鱼龙变,有幸成为真龙,后者可脱胎换骨化为传说中的“朱雀”。前者还算数量众多,后者却是屈指可数。

双方一起“登山”。只是此山,却是位于大渎水底的一条山脉。

好个“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而山神祠庙竟然建造在水底,也是青冥天下独有的景象。

飞阁流丹,云蒸霞蔚。

高山之巅,因为山势稍稍凹陷如盆,有那“洗脸盆”的俗称,其中一座山神祠庙,又有个“梳妆台”的绰号。

好像是孙怀中曾经游历此地,由这位玄都观老观主最先给出的两个说法,很快就在数州之地广为流传。

这位老观主,简直就是青冥天下行走的山水邸报。

吾洲笑问道:“听说陆老三答应过你,会为你们鱼符王朝带来一位首席供奉?”

朱璇点头道:“所以这些年位置一直空着。此次陆掌教重返白玉京,怎么都该给我一个交代了,好歹给个大概年限,否则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

好像但凡是与陆沉相熟的,都不会计较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身份与境界。

吾洲笑道:“你们雍州这是要出第二条真龙了?”

浩然天下,已经有了真龙王朱。

青冥天下,是九山一水的格局,水运的浓郁程度,远远无法与浩然媲美,确实难出真龙也难养。

因为登天一役,当初论功行赏,其中修炼得道的蛟龙,几乎全部留在了拥有四海水域的浩然天下,开辟出来的四海龙宫,大渎、江河湖潭各类水府,不计其数,负责行云布雨。

朱璇说道:“不敢做此奢望。”

吾洲提醒道:“是可以再争取一下戚鼓,他破境后,武运馈赠一事,不算什么,主要还是那个米贼王原箓,大道可期,你要是成功拉拢了戚鼓,以他跟王原箓的交情,说不得就是桩买一送一的好买卖。”

看得出来,戚鼓与那王原箓,都是极为念旧情之人。若是戚鼓担任鱼符朱氏的皇家供奉,再有王原箓跟随,当个境内某处十方丛林的观主,对蒸蒸日上的鱼符王朝而言,等于多出两大臂助。

朱璇愁眉不展:“只是那戚鼓含糊其词,明明心动了,却依旧不肯点头,给句准话,说是要先回一趟家乡五陵郡。”

相较于并州的青神王朝,无论是国力,还是比拼道官的顶尖战力,鱼符朱氏还是差了一大截,毕竟雍州只是个小州,底子薄,有点类似浩然天下的宝瓶洲,很多事情真就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了。只是所幸身边这位太阴祖师重返故地,如此一来,雍州就等于拥有了一位十四境修士坐镇山河。

吾洲之所以如此青睐鱼符王朝,一来此地曾是她的修道之地,只是早已成为遗址;再者她炼制的第一件仙兵,就是如今鱼符王朝的镇国之宝,当年被吾洲赠予了鱼符朱氏的开国皇帝,那个雄才伟略的男子,曾经能算是吾洲的半个道侣;最后便是吾洲看好朱璇的大道成就,百年道龄,就已经是一位仙人,再给朱璇四五百年,再给她一桩大道机缘,她将有望飞升,而且可能会是那品秩极高的乘龙飞升,一人一龙,同时证道,届时鱼符王朝的国势更是值得期待,所以吾洲才愿意在这雍州重新开启道场遗址。

一位练气士,跻身了传说中的十四境,成为得道之人,接下来的修行之路,就会变得很……尴尬,以及无聊。

吾洲笑道:“事在人为。”

朱璇点点头:“尽人事听天命。”

吾洲随口道:“换成我是你,就干脆微服私访一趟,跟着他们一起去那青神王朝,就当是游历散心了。”

朱璇无奈道:“是有这个想法,可惜实在是脱不开身。”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雍州地盘小,鱼符朱氏属于一枝独秀,所以朱璇登基后,兵戎战事寥寥,但是斋醮祭祀一事,实在是耗神耗力又不可有半点马虎之要事,因为祭祀种类繁多,且仪轨复杂,除了祭祀天地的燔烧、牺牲,还有那祭水之沉没、祭祀山神的悬投等等,天神、人鬼和地祇,还有诸多山川神灵,都需要礼敬。此外,犹有每隔几年就要各置办一场的金、玉两箓大醮。由于朱璇属于资历尚浅的一国之君,暂时无法将这些事情交给外人,所以一年到头,她至少有三个月,不是在斋醮祭祀,就是在去斋醮祭祀的路上。尤其是最近,整个鱼符王朝在全力着手准备一场百年不遇的普天大醮,供奉醮位多达三千六百神位,会邀请举国甚至是一州经师、高功道官、各脉道观住持来到京城共襄盛举,都需要身为主祀的女帝朱璇亲力亲为,所以她才有“脱不开身”一说。亏得先帝是在她跻身仙人境后才将皇位禅让给她。

吾洲打趣道:“你们鱼符缺个足可让君主垂拱而治的雅相。”

雅相姚清,确实是任何一位帝王都梦寐以求的辅政大臣。

临近山巅,吾洲突然停下脚步,眯眼望天,透过大渎水幕,她的视线一路延伸至北边最高处。

吾洲没来由地说了句类似天文术语的话:“北斗群星浑天仪,事发始末期可寻。”

作为道官,尤其是一国之君,还要经常主持祭祀,朱璇当然不会感到陌生,顺着吾洲的视线,望向那座传闻相较万年之前群星黯淡许多的……紫微垣。

紫微临大角,皇极正乘舆。天市居中间,垂地牵偶线。

紫微垣在北天中央的位置,以北极作为中枢,左右环列,藩屏之象,两弓相合,环抱成垣。

因为天神运转,乾坤造化与阴阳开合,传言曾经都在此宫之内,故名“紫宫”。

吾洲继续挪步登高,微笑道:“两京山,大潮宗,再加上两座宗门各自设置的那些藩属山头,勾连在一起,再加上某个人,就很巧了。巧合巧合,最巧合的,当然是那种犹如天公作美的天作之合。天文垂象,朝歌这丫头,下了好大一盘棋。”

朱璇内心微动,皱眉道:“所以徐隽当年才会……必须死一次?类似以鬼物英灵之身成神?难不成这些都是朝歌和两京山的布局?”

吾洲笑了笑:“可能是朝歌早有预谋,也可能是她误打误撞,更大可能,还是她在闭关期间看到了一种让她可以顺势而为的时机,说不定她的合道契机所在,不在己,而在某种天时。就是些猜测而已,我不擅长算卦,你下次遇见那位陆掌教,可以自己问问他,他历来精通此道。”

如果撇开过程不谈,只看结果,赤黄连两藩,君有喜。原本身为一对死敌的大潮宗与两京山,摒弃前嫌,双方精诚合作,当然属于双赢,那么徐隽一人身兼两宗之主,更是占尽了天大便宜。

紫宫和而正,则致凤凰,颂声作。是说那场联姻,是说两京山女祖师朝歌与徐隽结为道侣,女冠朝歌绝对不会白忙活一场。

紫宫星盛即吉昌,内辅强。当然是说如今的两京山和大潮宗合拢之后,势不可挡。那么一旦紫宫旗直者,就是天子出,亲自率将兵,随后紫宫大开,便是天下兵起之态势。

吾洲说道:“我们这些修道之人,除了破境一事,还是有很多事情可做的,尤其是修行碰壁,打破不了某个瓶颈,总要找点事情做做,就像我,此次出山,不也走到了这里。”

三教一家,儒释道加上一个兵家,三教祖师散道,此消彼长,那么兵家崛起,大势不可挡。

从蛮荒天下入侵浩然天下,再到浩然天下反攻蛮荒,反观如今的青冥十四州,何尝不是乱象横生?兴许稍微给点火星,就是野火燎原之势。

席卷天下的战事,不管打来打去,不论谁输谁赢,最终是谁得利?

自然是兵家祖庭之外,那一小撮躲在幕后的某些得道之士,坐享其成,窃据气运。

其实兵家内部,存在着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

所以当初中土文庙圣贤,以“功业无瑕”作为理由,变动武庙七十二将陪祀神像的位次,绝不是简单的书生意气,而是有深远意义的。

周密如果,不是如果,这家伙是一定在人间留有后手,那么就有几种可能性,帮着已经登天而去的那个周密,上下呼应,里应外合。

比如周密曾经在人间留下一具隐蔽的分身,要么是剑修,保证将来有机会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要么就是能够浑水摸鱼的兵家修士,然后就是所有的……其他可能。

毕竟周密的想法,一般人还真猜不到。

只是剑修一途,得利最多,但是风险最大,因为浩然天下少了一位人间最得意的,但是青冥天下的玄都观,却多出了一位已经是剑修的白也。

好个白也。等于先后两次坐断津流,仅凭一己之力拦阻周密的去路了。

朱璇诚心问道:“我能否为前辈做点什么?”

吾洲哑然失笑。

朱璇自知失言。她都能做到的,吾洲又岂会做不到?

吾洲笑着捏了捏朱璇的脸颊,道:“好意心领。”

朱璇欲言又止。

吾洲摇头道:“那把破阵,你不会给,我也不会要。”

先前朱璇招徕戚鼓担任供奉,她给出的条件,就是从皇室密库中取出这件神兵,暂借给戚鼓使用,期限三百年。

事实上,这件神兵,曾是一件定情信物,正是吾洲早年亲手送给鱼符王朝的开国皇帝的。

吾洲是需要收集神兵,用来继续合道,多多益善,唯独这一件,吾洲没什么想法。

如今青冥天下记录在册、有据可查的,连同破阵在内,总计有十八件神兵遗物。都是来之不易的珍稀之物,只有极少数神兵,才是在登天一役中遗落在青冥天下的,绝大多数,都是白玉京天仙一次次涉险远游天外,从那古战场遗址、神灵尸骸化作星辰之地挖掘而出,或是从光阴长河的破碎秘境中捞取而来。

其中品秩最高的两件,一件珍藏在白玉京碧云楼,是一副封禁数千年的远古甲胄。另外一件,就在吾洲身上,或者说她本身就是,因为准确说来,此物早已是她合道的一部分。

她在年少修道时,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了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之一“铸造者”的一部分本命神通。

吾洲亲手铸造、锻炼出来的半仙兵,早就超过了双手之数,这还只是被青冥天下山巅修士勘验根脚的,至于仙兵的数量,除了吾洲自己知晓具体数目,外界就只能胡乱猜测了。

所以吾洲是当之无愧的数座天下第一炼师。

当年参加徐隽和朝歌的婚宴,同坐主桌,吾洲便以心声问过余斗一句,结果被对方直接拒绝了。

吾洲给出的条件,不可谓不诚意,只要碧云楼取出那件甲胄,交由她炼化,那么她可以帮助白玉京,在未来解决掉某个隐患,至于这个隐患是哪个州,或是某个人,都由白玉京决定,只要给个消息,她就帮忙摆平,愿意不惜代价。

但是那个道老二根本不为所动。多半是打算留给那个道号山青的道祖关门弟子,作为将来担任某城、某楼之主的贺礼吧。

之后十五件有据可查的神兵,其中就有岁除宫吴霜降的那把佩刀,上古行刑台遗物之一的斩勘。

在余斗这边无果,其实并不算太过意外,白玉京家大业大的,道老二又是那么个脾气,只是吾洲微微皱了皱眉头,若说道老二拒绝这桩交易,还算合情合理,为何岁除宫也是这么个态度?

一把狭刀斩勘,不算品秩太高,吴霜降自己又不用,为何不愿点头?是要摆在岁除宫里边吃灰吗?

吾洲先前秘密去往鹳雀楼,同样给出了一个自认极有诚意的交易条件,不承想还是落了空。

吾洲有过一番大道推演,只是都未能绕过“吴霜降”,对方显然是在故意拦路。

毕竟演算推衍一途,吾洲自认确实不算精通,只能算是入门而已。

这类神兵,最大的古怪之处,就是练气士想要将其炼化,可谓千辛万难,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孕育出生灵的四把仙剑,哪怕道法高如余斗,也只能是让其认主,却始终无法炼化为本命物。

练气士侥幸得手某件神兵,若是自身修为境界不够高,或是道心不够坚韧,很容易心性变迁,跟随那件神兵的本命神通,发生微妙变化,最终就像被鸠占鹊巢一般,酿成大祸。轻则伤及大道根本,重则走火入魔,迷失心智,性情大变,走向一种极端,比如变得杀心极重,且不可抑制。青冥天下历史上,这类毫无征兆的祸事,光是白玉京那边有明确记录的,就有将近二十起之多。

但是最奇怪的地方,在于如果被纯粹武夫得手,那就是如虎添翼,用起来十分顺手,几乎没有什么后遗症,甚至可以淬炼体魄,有点像是本命飞剑之于剑修,天然互补。

汝州林江仙,闰月峰辛苦,并州女国师白藕,这三位止境武夫,天下武道前三的大宗师,刚好人手一件神兵。

紫气楼姜照磨好像也有一件品秩一般的神兵,属于他的前身旧物了。

反观练气士,手握神兵,都需要小心再小心。

曾经有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差点就手持神兵,彻底打开天外天屏障禁制,足可成为一条让化外天魔来到青冥天下的通道。

余斗离开白玉京,仗剑远游,也差一点就要砍掉这位大修士的头颅。

还是大掌教亲自出手拦下双方,再补上窟窿,然后将那位老修士带回白玉京青翠城,跟随大掌教修道数百年,才好不容易恢复一颗澄澈道心,之后担任神霄城城主。

大掌教寇名,曾经担任函谷令。早年道祖骑牛过关之初,寇名夜观星象,勘破天机。

相传道祖传授五千言,寇名注解出一部《西升经》,为楼观派一脉推重,尊奉为首经。

吾洲笑道:“有可能会去一趟蛮荒天下。在那边,有个老不死的,刚刚醒来没多久,不凑巧,他与我起了一场潜在的大道之争。”

吾洲取出一只荷叶杯,自行酒水满溢,酒香扑鼻,她也不忙于饮酒,只是轻轻拧转,略带几分伤感,自嘲道:“回头看故人长绝,可以叙旧之人寥寥。”

神霄城的上任城主,也就是那位差点酿下大错的老修士,真名姚可久,道号拟古。

他曾与地肺山高孤之流,是一个辈分的白玉京之外道官。

而神霄城与玄都观,都拥有一座桃林。

姚可久也是极少数能与玄都观孙怀中做朋友的白玉京道官。

他并非出身白玉京嫡传,而是半路转投的白玉京。

他犯过大错,如果不是大掌教寇名拦阻,早已死在余斗剑下,根本就没有什么将功补过的改错机会了。

寇名当年将走火入魔的姚可久带回青翠城道场,之后让姚可久担任神霄城城主,其实非议不小。

因为信不过姚可久,或者说是信不过这位飞升境修士的道心,甚至猜测这位道号拟古的白玉京城主天仙,其实与化外天魔无异了,只是这些非议被大掌教帮忙镇压下来。

所以不少白玉京道官,那么些年,对整座神霄城都观感不佳,一直冷眼旁观,好像就在等着姚可久重新犯错。

姚可久慢慢积攒功德,终于在白玉京那本唯有三位掌教可以翻看的簿子上边,还清了债,一笔勾销。

那一天,姚可久独自离开白玉京,去遥远家乡的市井酒肆,请自己喝了一顿酒,自饮自酌。

就像个市井百姓,闷头做事,辛苦还债多年,无债一身轻,终于可以痛快喝酒了。那份心酸过后的惬意,不足为外人道也。姚可久喝着市井劣酒,如鱼得水,优哉游哉,好似修道以来,从未如此轻松。

酒肆外边,滂沱大雨,姚可久一边饮酒,一边转头望向外边,如观雨战。

正身直行,众邪自息。

姚可久神色怡然,反复默念两字:心乡。

先后有三人,从雨幕中走入铺子,落座与老道士同桌共饮。

一个是孙怀中,一个是陆沉,还有一个是高孤。

三人其实事先都没有打招呼,属于不约而同,刚好坐满一张酒桌。

大概修道之人,不只有修行事。

最终,姚可久选择去了剑气长城,是那坐镇天幕的三教圣人之一。

他没能回来,可能是就没想着回来。

一个人的离乡远游,就像一场两手空空的搬家,只是在心中搬走了整个故乡。

吾洲和朱璇,两人行至山顶“洗脸盆”内,见那溪涧之上,架有一座单孔的小巧石拱桥,此桥看着不起眼,名号却极大,名为回龙桥。

桥对面,便是那座被鱼符王朝严密护卫起来的山神祠,规格极高,屋脊铺满碧玉琉璃瓦,如能拘押云雾,好似积雪一般,铺在屋脊之上,却是缓缓流动的。朱门赫赫,两扇大门,如灿然日光凝聚不散之所,又有丹朱点染。形势巍峨,山根稳固,祠庙控扼万里大渎之水脉,生杀威灵,庙神总掌四方之祸福。

祠庙旁有一棵古老樟树,极为神异,高百丈,围十尺,古木夹日月,岁久空深根,枝叶繁茂,敷张如帐,上有玄狐与黑猿,将樟树作为道场。

吾洲仰头瞥了眼樟树,幽幽叹息一声,来一回,老一回,人与树皆是。

此树在青冥天下极负盛名,因为传说这棵万年老樟树,虽然始终未能孕育出灵智,但是主四州气运,斫之可占四州吉凶。

樟树分出四枝树杈,每枝各主一州诸国运势,让四位护法力士持斧劈砍枝丫,若斫之复生,其州有福;若是树枝多年未能痊愈,无法恢复原貌,则州伯有病,意味着一州山河存在隐患,那么各国君主就可以颁布罪己诏了;可如果那树枝积岁经年不得复生,其州灭亡!

鱼符王朝此次以国主朱璇担任主祀,举办一场道教斋醮中规格最高的普天大醮,其实就等于是一张“关牒”,成功举办这场大醮,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帮助鱼符王朝和雍州,甚至是天下四州勘验福祸。

虽说此山和祠庙都属于鱼符王朝辖境,照理说,鱼符朱氏想要如何处置老樟树,外界都没办法指手画脚。可事实上,鱼符朱氏先帝,在位五百年,再加上上任君主的三百年,足足八百年岁月,都不曾举办普天大醮了。有两个关键原因,一内一外。前者是鱼符朱氏两位皇帝陛下都“自认德不配位”,不敢轻易泄露天机,因为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反受其殃。而后者,所谓的外部压力,当然是鱼符朱氏需要看白玉京的脸色了。

吾洲问道:“你打算砍几个方向的枝条?”

只砍老樟树一枝,毫无问题,反正是福是祸,都算鱼符朱氏咎由自取。可若是砍伐两枝,比如加上沛州方向的枝条,若是枝条复生,也就罢了,可要是枝条创伤不愈,你让沛州大大小小百余国的皇帝君主,如何自处?真去下一道罪己诏吗?可问题当真只是一道罪己诏的小事?万一,一个不小心,出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沛州的道官不得暴跳如雷?人人自危,暗流涌动,可能原本没啥事情,都要硬生生搞出点事情来了。

朱璇眼神坚毅道:“劈砍四枝。”

吾洲率先走上石桥,斜靠桥栏,慢饮杯中酒,瞥了一眼身边同行的年轻女子,是个大美人,天然妩媚。只是看似有的态度,实则有雪的精神。

真的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啊。一往无前,百无禁忌。

要知道先前那场河畔议事,十四境大修士当中,吾洲是第一个提出要去天外做掉周密的人。

青冥天下的顶尖战力,从古至今,从无阳盛阴衰的嫌疑。

除了道号太阴的吾洲,她此次现世,已经验证了外界揣测她早已跻身十四境的那个猜想。

白玉京南华城的第一副城主,一向被尊称为魏夫人,道号紫虚,青冥天下女元君第一尊。

还有玄都观那位闭关极久的女冠,道号空山的王孙,她在同门师弟孙怀中崛起之前,是当之无愧的道门剑仙一脉执牛耳者。

两京山开山祖师,道号复勘的朝歌。

此外天下武夫前十,除了白藕,还有两位是女武夫,只是武评名次与问拳事迹,都不如白藕那么高和显赫。

而白藕跻身前十之列后,她每次找人问拳,都会故意绕开女武夫。

吾洲手持荷叶杯,轻轻拧转酒杯,她眯着眼望向那座祠庙。

如果吾洲没有猜错的话,昔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共斩”之一,如今就在这祠庙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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