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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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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7章 《风雪旧曾谙》:少年最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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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张丰谷确定,正是从那一天起,师兄就认可了韦滢,开始真正为韦滢谋划未来宗主一事,秘密为其铺路。甚至打破传统,让不是九弈峰峰主出身的姜尚真担任玉圭宗下任宗主,而让韦滢去往宝瓶洲继任真境宗宗主,明摆着是做好了那个最坏的准备:姜尚真死守祖山神篆峰,死了就死了,韦滢和真境宗一定要将玉圭宗的香火传承下去。

这就是说,从一开始,荀渊就将姜尚真当作韦滢担任宗主的拦路石,外放到宝瓶洲,类似一次封王就藩。结果等到大战在即,就转过头来,如同再让太子殿下远离京城,远离形势险峻、无路可退的是非之地,让那位藩王入京。姜尚真不清楚老宗主荀渊的这桩谋划吗?肯定心知肚明。有怨怼吗?毫无。

所以张丰谷看待姜尚真是怀揣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态的,因为就算是玉圭宗本身,绝大多数祖师堂有椅子的修士至今依旧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好像姜尚真也根本不希望任何人察觉这个真相,乐得继续被人大骂不已。姜尚真可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主,作为手握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双手沾满了鲜血,哪怕单纯以修士来说,经常出门远游的姜尚真,若论私德,可以被指摘的地方确实太多了。大概这就属于私德有亏,但不缺半点大义,所以姜尚真才能问心无愧?问心无愧,不是一己之私。什么外人谩骂,我自岿然不动,那不叫问心无愧,这种人年纪越大脸皮越厚,那叫老而不死是为贼。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当年荀渊是怎么想的,已经无从得知了,可能唯一知己就只有姜尚真。

因为曾经在神篆峰修行,还是荀渊亲自带上山的,后来又担任过真境宗的谱牒剑修,所以隋右边专门带着程朝露来找张丰谷、王霁叙旧,对于隋右边而言,这已经算是极为难得的事情了。

道别之后,程朝露小声问道:“师父,没当上官,会不会觉得失落啊?”

隋右边笑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程朝露挠挠头:“就是随便问问。”

隋右边反问道:“那师父既不是掌律祖师,也不是首席供奉,剑道境界还不高,跟着我练剑学拳,怎么看都好像出息不大了,你会不会觉得失落?”

程朝露使劲摇头:“这有啥好失落的?”

隋右边说道:“陈平安、朱敛、卢白象、魏羡,当然还有师父自己的独门拳法,你都要用心学,至于最后能学到多少,立志在己,成事在天,看命。”

程朝露疑惑道:“隐官大人的拳法也能学?算不算偷师啊,没有忌讳吗?”

隋右边笑道:“没有。”

第二场观礼结束后,众人要商讨大渎开凿一事,地点就选在了青萍峰祖师堂,由此可见青萍剑宗的重视程度。

除了青萍剑宗、太平山、大泉王朝和蒲山云草堂的人,还有玉圭宗张丰谷、王霁、邱植、姜蘅参会,青萍剑宗还邀请了刘聚宝和郁泮水,刘幽州和徐獬则属于旁听。唯一比较奇怪的地方在于青萍剑宗首席供奉米裕的嫡传弟子何辜与掌律崔嵬的弟子于斜回此次也得以列会议事。

郁泮水看着对面陈平安一行人,笑道:“我能不能换个位置?我跟你们仙都山才是一伙的。”

己方虽然人多势众,对方瞧着略显势单力薄,可事实上,自己这一排,“家贼”才多呢,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占到便宜的。

年轻隐官与崔宗主分工明确,一个把人骗进门,另一个就关起门来杀,太平山和蒲山这些个肯定是帮凶啊。

之后大渎开凿一事讨论了足足一个时辰,主要是崔东山、叶芸芸和李锡龄在聊,但依旧不算有个真正的定论,因为在座几方势力将来各自负责哪条河段的开凿事宜,都有异议。

等曹晴朗关上了祖师堂的大门,里面就多出了一个老秀才,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稳住身形——比预期好太多了,没直接坐地上。

这位好不容易才从文庙功德林脱身的老人转过身,双手负后,望向那幅画像,拈须而笑,扬扬得意:“除了君倩稍微差点意思,我的弟子就没一个不俊俏的,模样气度这一块都随先生。毕竟我年轻那会儿出门买个酒都要被揩油呢,只有那个鱼市的婆姨太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当年卖我俩螃蟹都缺胳膊少腿的,还骗我说新鲜得很呢……”

老人走到为首那把椅子旁边,伸手扶住椅背。自己这个当先生的,能够轻松地从功德林一步缩地就跨洲远游,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学生,这个关门弟子,用自己的所有功德,再加上所有师兄的功德,背着他们的先生,共同做了一件事情。

至圣先师返回功德林的时候,身边跟着一只麒麟。他专程拉上礼圣和经生熹平找老秀才喝了一次酒,最后说:“记得让你的关门弟子去天外走一趟。”

暮色里,在密雪峰崔东山的宅子里边,屋内一行人围炉而坐,略显拥挤。

陈平安、周米粒,裴钱、李宝瓶,曹晴朗、郑又乾。只有崔东山可怜兮兮地单独坐一条长凳。

除了小米粒不属于文圣一脉,其余六人,两个辈分,几乎可以说是一场最严格意义上的同门了。

陈平安和崔东山也就是忙里偷闲片刻,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他们去忙。

李宝瓶说起当年在清风城狐国遇见顾璨的事,陈平安听罢笑着点点头。

有些过往,其实陈平安就算跟刘羡阳都从未提起,比如当窑工学徒的泥瓶巷少年每次从龙窑返回,就会带着小鼻涕虫出去玩,买点小鼻涕虫平时很馋又吃不太起的小零嘴儿。

有一次,陈平安让顾璨坐在他脖子上,顾璨张开双手嚷着“飞啰飞啰”,陈平安就笑着在巷弄中飞奔,结果拐角处突然出现行人,为了躲避对方,陈平安只得歪了下身子,结果顾璨的脑袋就撞到了墙壁。顾璨号啕大哭起来,陈平安连忙把他放下来,看到他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红肿大包,还渗着血丝。陈平安脸色惨白,双手颤抖着想要去轻揉几下,结果刚刚碰到伤口,顾璨就哭得越发撕心裂肺。陈平安赶紧去路边找了几种草药碾碎嚼烂,小心翼翼地敷在顾璨的伤口上,再把他的眼泪和鼻涕擦干净,反复问他还疼不疼。之后他们走去胡大娘家的包子铺,陈平安掏钱买了两个肉包子,顾璨一边眼馋,一边下意识拿手揉了揉额头上的红肿处,一皱眉,咬紧牙关没吭声,只是胡乱抹掉快要挂在嘴边的两条鼻涕。陈平安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都递给了他,他二话不说就还给了陈平安一个,说自己吃不了那么多。

最后,一大一小走在街上,顾璨摇头晃脑地说:“好吃好吃贼好吃,天底下最好吃的就是胡大娘家的肉包子嘞。”

陈平安一手牵着他,等他吃完,又把自己手里边的递了过去。顾璨确实没吃饱,就将包子掰成两半,馅多的给陈平安,看着他开始吃才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陈平安,等我以后有钱了,啥好事都分你一半。等着啊,等我长大了,肯定有钱得很。兜里有铜钱算什么,家里的金子银子都一大堆,都给你留一半,说话算数!”

草鞋少年笑着说:“好的好的。”

其实根本没有当真,毕竟那会儿的泥瓶巷少年和小鼻涕虫一个只是见过金子,都没真正碰过银子;一个可能都还没见过银子,只是碰过铜钱。

很多年后,他们各自离乡,等到再次重逢,开场白却是一个众目睽睽之下的耳光。被打的小鼻涕虫依旧很开心,但是打人的却很伤心。所以没有人知道,后来离开书简湖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在遇到那个古怪的老先生后,为什么会觉得要是吃上两个池水城的包子,自己就有力气吵架了。

那天吃过包子回到泥瓶巷后,小鼻涕虫见着了娘亲,撒腿飞奔过去,故意打了个激灵,做了个鬼脸,指了指自己敷着草药开始消肿的额头,说是自己乱跑,不小心给墙壁磕了个头。而那个平时最宠儿子的妇人只是看了眼神色局促、欲言又止的草鞋少年,没有任何埋怨,不给少年说话的机会,蹲下身拍了拍儿子身上的尘土,柔声笑着说:“没事没事,以后小心,走慢点,别乱跑。”

陈平安收起思绪,低下头,拿起铁钳轻轻拨弄着盆内的炭火。

只是刹那之间,陈平安和崔东山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了祖师堂的异样。下一刻,老秀才就来到了屋外,笑容灿烂,伸手虚按两下:“坐,都坐。都好,都很好。”

老秀才大步跨过门槛,摆摆手,示意大家都不用换位置了,老秀才就坐在崔东山身边的长凳上。崔东山嘴唇微动,大概是没能喊出那声“祖师”。

陈平安取出一坛酒和一套十二神酒杯,都是上次文庙议事顺手牵羊而来,让周米粒帮忙分发酒杯并倒酒。周米粒给文圣老爷倒满酒后,就将酒坛放在文圣老爷身边的长凳上。

老秀才记起一事,从袖子里边掏出一大摞红包,每个红包里都装着两枚雪钱。虽然钱不多,但红包上边的吉语都是老秀才离开功德林之前专程请人写的。他将红包递给周米粒,笑着提醒:“红包别丢了啊,值点小钱,主要是稀罕。以后哪天缺钱了,就去你们宝瓶洲的观湖书院或是神诰宗,找个识货的买家,开价少于两枚谷雨钱都别卖。”

周米粒双手捧着红包,低头作揖行礼,嗓音清脆喊道:“文圣老爷新年好,感谢文圣老爷,祝文圣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越活越年轻,每天好心情。”

老秀才抚须而笑:“好的好的。”

就连陈平安都有一个红包。

陈平安笑道:“先生,我都多大岁数了,就算了吧。”

老秀才摇头道:“在先生这边,你们都是孩子。收下,赶紧收下。”

陈平安只得收下红包,看上边的字迹,都是同一人的手笔。每个红包上的吉语都不同,比如崔东山的写着“新春大吉”,陈平安的写着“阖家平安”。既然可以确认不是礼圣和经生熹平的字迹,那就只能是那位至圣先师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光阴总是最不讲道理的,陈平安长大了,都是不惑之年了,小宝瓶和裴钱也都长大了,那么文圣一脉现在就剩下君倩的弟子郑又乾还算是个正儿八经的孩子了。所以老秀才转头望向郑又乾,笑呵呵道:“又乾啊,趁着你小师叔还年轻,很年轻,就别着急长大。年纪小,出门在外就不用太懂事嘛,只要是占着理的事就不要怕,吵得过就吵,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也不用着急跑路,报上你小师叔的名号,就问对方怕不怕。”

陈平安笑道:“如果报了小师叔的名号不管用,就赶紧报祖师的名号。”

老秀才哈哈笑道:“报了我的名号,小心挨两顿打。”

郑又乾小声道:“师父说我脾气差,让我别跟人打架。”

其实刘十六离开浩然天下之前,确实与郑又乾提过这茬:“如果真被谁欺负了,别麻烦你祖师,就找你小师叔去。”

老秀才埋怨道:“胡说八道,回头我见着君倩,非要说他几句。又乾哪里脾气差了,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知书达理得很嘛。”

陈平安微笑道:“君倩师兄又没说错,我们文圣一脉的亲传和再传弟子哪个脾气好了?嗯,可能宝瓶和晴朗稍微好点。”

李宝瓶眯眼而笑:“一般一般。”

曹晴朗笑着不说话。

老秀才举起酒杯吸溜一口:“也对也对。”

崔东山咧嘴一笑。敢当面跟老秀才顶嘴、拆台,还能让老秀才觉得没啥的,真就只有自己先生了。

老秀才问道:“平安,近期有把握重新跻身上五境吗?”

陈平安点头道:“有把握。”

老秀才这才放心,说道:“那我就可以批准通过一封山水邸报的发放了,算是帮你澄清一下,经过托月山一役,你跌境极多,需要闭关多年。”

如今中土文庙对宗门邸报的约束是数千年来最严格的,不仅不许任何山头仙府擅自禀报蛮荒战事的进展,甚至不准妄议这场大战本身。此外,关于任何一位浩然山巅大修士的动态,各家邸报都不可随便提及。只有几个例外,比如刑官豪素斩杀南光照、山海宗私自告知浩然天下剑气长城数位剑仙联袂问剑蛮荒,以及陈平安独自剑开托月山并刻字城头……这还是山海宗逾越规矩擅自行事的缘故,如果不是事后文圣亲自说情,再加上那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又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文圣既然愿意网开一面,文庙才象征性地罚了山海宗一笔神仙钱,收缴那封邸报的所有收入,将其过失录档,否则山海宗的邸报执笔人如今应该已经在文庙功德林苦读圣贤书了。

“先前听说先生在城头刻字,觉得没戏了。”崔东山啧啧道,“等到这封邸报现世,听说先生如今才元婴境,立马又觉得自己行了。”

至于老秀才为何会多此一举,倒是不难理解,是为了能够少些非议。

既然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为何不去蛮荒天下?

去过了。

但是接下来肯定又会有新的质疑:既然都能在城头刻字了,为何不再去一趟蛮荒天下?

所以这封邸报就是个解释。

崔东山说道:“那封邸报上边记得顺嘴提一句,说咱们青萍剑宗的米首席已经破境了。”

老秀才疑惑道:“米剑仙终于破境了?”

崔东山没好气道:“刚刚破境的。”

老秀才一拍膝盖,大声笑道:“这敢情好!”

一座剑道宗门,有个仙人境剑修当金字招牌,就再无树大招风的忧虑了,是别人提心吊胆才对。何况这位大剑仙还是米裕,人的名树的影,米裕在地仙两境赢下的“米拦腰”这个绰号如今在浩然天下还是极有分量的。

老秀才说道:“就在刚才,韩夫子作为发起人,我就只是提了个微不足道的小建议,文庙就紧急召开了一场小规模的山神议事,居胥山和九嶷山在内的中土五岳山君都到齐了,还有几十尊大国山君共聚一堂。当然,他们是用了一种类似刘财神、郁胖子今天观礼仙都山的法子,聊得很热闹,尤其是周游、怀涟几个,乘兴而来,乘兴而归,瞧他们的样子,好像还有点意犹未尽。”

礼圣依旧极少露面,亚圣去了蛮荒天下,如今中土文庙真正管事的就是文圣了,所以老秀才才会被一个姓郦的老夫子调侃为管家婆。儒家文庙正副三位教主如今留在文庙的就只有一位副教主,也就是韩夫子,算是文圣的帮手。

这些日子,老秀才忙碌是千真万确的忙碌,日夜不分连轴转。

这次文庙召集山神议事的理由是这样的:“水神都有那场押镖了,你们山神总不能作壁上观吧?传出去不好听。多多少少做点实事,人要脸树要皮的,好歹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省得腹诽你们这些山神老爷只会袖手旁观享清福。”

只不过中土五岳山君之外的所有高位山神明显都察觉到老秀才好像在故意针对怀涟几个,就连脾气最好的烟支山女山君“苦菜”朱玉仙都给惹急眼了,使劲拍了一次椅把手,直接反驳了文圣几句,让他少阴阳怪气。还让韩夫子放心,说烟支山不会撂挑子,该做什么,文庙事后给出个单子,职责所在,义不容辞,她和烟支山绝对会一一照做,但是当下她绝不愿在文庙继续受气。

朱玉仙难得如此疾言厉色,穗山周游站起身来,打算退场,老秀才赶忙站到他身后,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说:“咋个还生上气啦?”眼神却瞥向那位神号天筋的桂山山君,后者刚抬起的屁股就只得重新落回椅子。

陈平安轻声说道:“我会在那几个山头吃闭门羹,猜测可能是他们事先得到了至圣先师间接的授意,故意不让我登山的,跟几位山君关系不大。”

老秀才满脸愧疚道:“啊,竟然还有这种曲折的隐情?那就是先生误会怀涟他们几个了。没事没事,先生别的本事没有,唯独最不怕误会,下次再见面,打开天窗说亮话,敞开了就是,若是他们几个心里实在有气,大不了先生主动登门赔罪。”

事实上,那场文庙山神议事结束后,在功德林,老秀才就等着周游几个登门拜访。果不其然,五位山君联袂而来,朱玉仙率先致歉,老秀才反而与她道谢,毕竟这位女山君那句“不会撂挑子,一一照做”,就是老秀才,或者说文庙想要的那个结果。

有朱玉仙如此带头表态,其余山神就心里有数了,至于议事过程中的些许“吵闹”,如人饮酒的几碟佐酒菜罢了。说句大实话,那些个大王朝的山君,说不定都想代替五岳神君被文圣亲口挖苦几句呢。

只说三教辩论,在老秀才出现之前,几乎一直是西方佛国那些不但精通经律论,而且极其熟稔其余两教学问的三藏法师力压儒家的中土文庙和道家白玉京,文庙和白玉京就算偶有胜绩,也都从未连庄过,尤其是儒家,历来输得最多,故而老秀才的横空出世,连赢两场辩论,让不少被誉为佛子、道种的两教高人直接转投儒家门下,算是一桩破天荒的壮举。如今在文庙临时当差的郦老夫子就曾经说过一句脍炙人口的公道话:“老秀才不与你们嬉皮笑脸说怪话,难道跟你们认认真真吵架吗?”

老秀才大概是担心这位关门弟子会多想,会觉得是不是给自己惹麻烦了,笑着解释道:“周游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跟我又意气相投,简直就是失散多年又重逢的亲兄弟嘛,他跟谁翻脸都翻不到我这边。至于怀涟他们几个,对你印象本来就好。桂山那位天筋道友以前是跟我们文圣一脉有那么点心结,属于旧账难翻篇。天筋道友主要还是觉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你拜访,一来他确实是得了文庙的暗中授意,没敢现身,又不好与你解释半句,只能让庙祝到山脚硬着头皮与你撂狠话;二来,他见你极有礼数,一没闹事二没骂人的,心里边舒坦多了。先生又故意找朋友替桂山宣扬了几句,说那桂山好大的架子,不愧是天筋地骨山脊梁的桂山,竟敢不待客,连面都不见就直接让隐官大人打道回府……所以文庙里边,桂山倍有面儿,年轻人闲暇时每每提起桂山都要竖大拇指,与咱们那位天筋道友由衷赞叹一声‘老当益壮真豪杰’。既然面子有了,台阶也有了,这不,议事结束后,在功德林,天筋道友就让我捎话,说欢迎隐官去桂山做客,反正桂山的酒水极好。先生帮你先答应下来了,至于以后去不去,都是很随意的事情。”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真是难为熹平先生和郦老夫子了,还要给先生当传话筒。”

崔东山小声嘀咕道:“原来是搁这儿偷偷摸摸显摆人脉呢。”

李宝瓶朝那只大白鹅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崔师兄的脑壳还是硬朗。”

崔东山笑容尴尬:“没得没得。”

周米粒挠挠脸:大白鹅学我说话弄啥子咧?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木匣递给曹晴朗,笑道:“里边装着一枚很不错的上古剑丸,名为泥丸,你试试看能否将其炼化,就当是先生送给你结丹的贺礼了。”

木匣之上所镂刻的图案可谓精美绝伦,有神官跨蛟龙、女仙乘鸾凤、远古真人驾驭龟麟等诸多祥瑞之象。

曹晴朗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双手接过,规规矩矩与先生作揖致谢。

裴钱翻了个白眼:规矩最多的就数这个曹木头了。

陈平安望向自己的先生,再与曹晴朗说道:“当年先生的先生也曾从穗山取回一枚品秩极高的剑丸,只可惜我资质一般,始终未能将其真正炼化为本命物,只能算是一种中炼。”

老秀才抚须而笑。这叫什么?这就叫文脉相承,薪火相传。

陈平安继续介绍道:“这枚剑丸曾是紫阳府的镇府之宝,最早是大伏书院的现任山长赠送给嫡长女吴懿,作为她跻身中五境的礼物。吴懿是紫阳府的开山祖师,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曾打开这个剑匣的全部禁制,估计她本来是准备若以后相中了某个剑仙坯子,作为收徒礼送出去的,这才被我捡了漏。所以剑丸必须早点送出手,免得我以后都不敢见吴懿,怕她万一后悔要讨回去。”

“晴朗,不如打开看看,之前先生刚刚得手时就有一连串紫金文字浮现,内容的意思极大,有那‘面壁千年无人知,三清只需泥土身’的说法。只是一被打开,文字就如积雪融化了。这等异象颇为罕见,按照吴懿的说法,剑丸大有来头,出自上古时代的中土西岳,由某位得道真人精心铸炼而成,原本是送给一座西岳储君之山的镇山之宝,至于为何会流散到山外,又如何被程山长获得,估计就又是一笔糊涂账了。”

曹晴朗点头道:“学生在书上看到过,上古西岳主掌五金之铸造冶炼,兼管天下羽禽飞鸟之属,所以最主要的职责有点类似后世山下朝廷的工部衙门。”

陈平安笑着点头。曹晴朗这番言语,几乎与自己当初在吴懿那边是一模一样的说辞。先生学生,读书都杂,都喜欢读杂书。

一旦曹晴朗将来接任宗主位置,不是剑修的身份能否服众倒是不用有任何怀疑,从落魄山到仙都山都不会特别讲究境界、身份,可作为宗主,不是剑修,终究是一桩憾事,尤其曹晴朗又是个打小就心思重的,估计到时候都会主动喝酒了。

大概是从陈平安当年执意要将周米粒纳入霁色峰祖师堂山水谱牒,更一步到位提升为落魄山右护法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心里有数了:

年轻山主尊重所有人的意愿,确实是什么事都可以商量。但只要是被陈平安视为落魄山真正意义上的大事,就没有任何商量、争执、捣糨糊的余地。

曹晴朗打开木匣后,屋内瞬间剑气森森,陈平安刚要出手阻拦,却又立即停下动作,因为那枚原本死气沉沉的剑丸竟然蓦然化作一柄袖珍飞剑,随后腾空画弧,刹那之间刺中曹晴朗持匣之手。即便曹晴朗是一位金丹修士,依旧没能躲过这场突如其来的“问剑”,最终剑尖处凝聚出一粒血珠,然后消失不见。

剑丸如干渴之人饱饮甘泉,悬停空中,剑尖微颤,嗡嗡作响,这在山上属于通灵之物主动认主,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仙家机缘。简单来说,等于是曹晴朗什么都没做就已经当场中炼了这枚泥丸,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至于何时成功大炼,无非是耗费光阴的水磨功夫而已,注定不会有任何难关险隘了。

此后,飞剑如鸟雀萦绕枝头,围着主人曹晴朗打转。所有人都齐刷刷望向陈平安,就连小米粒也不例外:莫不是好人山主当真资质一般?

崔东山故意打了个酒嗝帮先生打破尴尬氛围,老秀才忍俊不禁,提起酒杯:“喝酒喝酒。”

陈平安喝过了酒,神色自若,面带微笑道:“晴朗,我与居胥山的山君怀涟不是特别熟,但是如今那边有位被誉为青牛道士的封君故地重游。我与老前辈在夜航船上初次相逢时便极其投缘,凑巧他刚好是上古西岳那三位陆地常驻的老真人之一,治所就在居胥山副山之一的鸟举山,下次你游历中土神洲,可以去与老前辈虚心讨教一下这枚剑丸的真正来历。”

曹晴朗笑着点头:“好的,学生必须要走一趟居胥山和鸟举山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先生,那位斩龙之人?”

老秀才笑道:“虽然这位山上前辈不能算是狭义上的十四境纯粹剑修,但是千万别小觑。”

崔东山撇撇嘴:“当然厉害啊,‘吾有屠龙技,请君看剑光’嘛。何况那家伙还是郑居中的师父。”

郑居中这种人是丝毫不介意欺师灭祖的,可问题在于,外人如果胆敢跟他的师父不对付,那么如同封山的中土铁树山就是最好的例子。

老秀才点点头:“确实很厉害,后世练气士只能通过些口口相传的事迹大致揣测此人的剑术,事实上都被陈清流的斩龙一役给蒙蔽了最关键的真相。约莫在三千年前,陈清流的出现本就是个孤例,不光是蛟龙之属,对于整座天下……还是不太准确,应该说是对数座天下的整个人间,所有的水裔、水仙,都是一种无形的大道压制。当年陈清流一人仗剑,对蛟龙赶尽杀绝,任你坐镇小天地,面对此人依旧等于是先跌一境。没法子,总有些人有些事,好像全然没有道理可讲。”

“此外,文庙的秘档显示……对了,关于这件事,你们听过就算了,千万别泄露出去,否则干系不小。陈清流除了那把佩剑,还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光听名字你们就知道厉害之处了,一把叫水源,另一把叫火灵。如此一来,顺带着所有修行水法尤其是主修水法的练气士,只要遇到陈清流,被问剑的下场可想而知。”

“再多说个小故事好了,先前阻拦仰止通过归墟退回蛮荒的修士是从青冥天下重返浩然的柳七。其实文庙对蛮荒大妖都是有些针对性布局的,如果不是绯妃逃得够快,其实当时陈清流已经在赶去堵截的路上了,一旦被陈清流找到行踪,绯妃的下场估计都不如仰止。”

陈平安欲言又止,是想询问陈清流为何要斩龙。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仰头喝了一杯酒,用了一个很含蓄的说法:“这也是邹子独自忧天的理由之一。先生这么说,能不能理解?”

剑修行事,自有理由。有大自由,毫无拘束。那么一位纯粹剑修酣畅递剑过后的人间苍生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

老秀才欣慰笑道:“恩怨分明大丈夫,倒是不用因此就太过束手束脚,如果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就不善了。”

一个心里边装着很多人的人,就容易心肠软,看待世界的目光就会太温柔。

“天下剑术,追本溯源,其实也就是那么几条根本脉络而已。”老秀才顺着话题说道,“这就类似声不过五,宫商角徵羽,只是五声之变无穷尽,不可胜听也。剑术亦然。”

说到这里,老秀才转头看着崔东山,崔东山一脸茫然,伸手晃了晃酒坛:“干吗呢,这不是还有酒吗?”

老秀才伸手拧住白衣少年的耳朵:“喜欢装傻是吧,无法无天了。”

崔东山歪着脖子叫苦不迭:“疼疼疼,到底是咋个了嘛,能不能给句准话?”

老秀才说道:“当年在那口水井底下挨了你家先生当头两剑,被你吃掉了?!”

崔东山歪着脑袋,满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抽了抽鼻子,抬起一只袖子抹了抹脸,委屈极了。

陈平安原本一头雾水,听到先生的说法后,心中立即了然,说不定当初那盘桓在自己气府内的三缕剑气就是某种意义上的三脉……远古剑道,至少也能算是三条主脉的重要旁支,结果其中两缕剑气都打赏给了当年躲在水井底下不肯冒头的崔东山。

先生与学生,果然从一开始就情深义重。

陈平安笑道:“先生,那两缕剑气的归属让东山自行安排就是了,可以当作我送给青萍剑宗的贺礼。”

老秀才松开手,点点头:“就是气不过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总觉得所有人都是傻子。”

崔东山揉着耳朵,愤懑不已:“我是有长远用处的,又不会假公济私。”

老秀才双指弯曲,一个栗暴砸在崔东山脑袋上,沉声教训道:“一个人知识上的充沛会给自身带来一个巨大陷阱,计算力和智力上的优越感,那种习惯性居高临下看待所有人的眼光,迟早要出问题,大问题!”

崔东山晃着身子开始撒泼耍赖,干号道:“干吗就只教训我一个人啊,只凶我一个人干吗?宝瓶呢?大师姐呢?曹晴朗呢?”

陈平安咳嗽一声,崔东山立即端正坐好,正色道:“祖师爷教训的是,回头我就一字不落记在纸上。”

周米粒转头看了眼书桌,轻声问道:“崔宗主,要帮忙拿纸笔吗?”

连跟自己最亲的小米粒都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崔东山先是呆滞无言,然后又开始干号,周米粒连忙递过去一捧瓜子,崔东山这才笑逐颜开。

陈平安也不管这家伙,换了个话题,笑道:“先前在大骊京城碰到赵繇,咱们这位侍郎大人说了个想法,打算重新凑齐那把仙剑,将已经一分为四的太白归拢为一,应该是想着以后再见到那位白先生,能够物归原主。”

老秀才点头道:“很有心了。想法是好的,就是做起来太难,实在太难。”

崔东山怒道:“赵侍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难道不知道先生就占据四把仙剑之一?以后见面,休想我喊他一声赵师兄!”

太白除了剑鞘犹存,剑身当年一分为四,各认其主,分别是陈平安、赵繇、斐然、刘材。而赵繇因为当初在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上与一位读书人求学多年,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可以算是白也的半个学生。

想要重新聚拢太白,意味着赵繇至少要与其余三人问剑,而且都必须成功。所以先前在大骊京城,有过一场关于这把仙剑的对话。

赵繇率先开口,不过是直呼其名:“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提醒:“不像话了啊,得喊小师叔。”

然后就冷场了。

毕竟双方是聊正事,陈平安就笑着开口道:“要是问剑赢过小师叔,就可以拿走夜游。当然,问拳也可以。”

赵繇这个师侄很贼,笑着问道:“治学呢?”

陈平安亦笑:“学问?你还差得远。”

赵繇笑着不说话,脸上写满四个字:不以为然。

陈平安说道:“齐先生说过,道理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

赵繇想了想,点点头:“如此说来,我与小师叔确实差得远。”

李宝瓶疑惑道:“赵繇是剑修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剑修,至少暂时还不是。大概他是想与白先生走同样一条修行道路吧。”

李宝瓶说道:“赵繇比较认死理,人还是很聪明的。”

因为是同乡,更是同窗,所以知根知底。

不过对于当年的赵繇来说,每每想起那个风风火火的红袄小姑娘,或多或少都会有几分心理阴影。赵繇刚去学塾那会儿,因为不小心欺负了一个羊角辫小姑娘,被李宝瓶拿着树枝追了一路。等到了家门口,赵家长辈问李宝瓶为什么要动手,小姑娘回了一句:“好好跟他讲道理不管用啊,不认错,还嘴上服气心不服的,骗不了我。”

都是街坊邻居,又是孩子之间的打闹,赵家长辈也没法说什么,结果第二天赵繇下课回家,就浑身都是脚印了。原来放学路上,赵繇虽然已经故意弯来绕去,仍是被小姑娘逮了个正着,跳起来就是一通飞踹:“喜欢告状是吧?我不动手,动脚总行了吧?”谁知为了能够保证只动脚不动手,小姑娘撞到墙壁上好几次,最后还崴脚了。即便如此,她也坚持要陪赵繇一起回家。

第三天,赵繇刚出门就发现李宝瓶蹲在外边,又怕又委屈,一下子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号啕大哭起来。一瘸一拐的小姑娘走到他身边问他认不认错,满脸鼻涕眼泪的赵繇仍是不愿,就开始满地打滚。小姑娘转身就走,肩头一高一低地走出去十几步后突然停步,转头看着那个坐在地上已经停下哭声的同龄人,用眼神示意对方:等着,到了学塾附近,咱俩再一较高下。

赵繇尚且如此,林守一和董水井他们这拨人就更别提了,恐怕都要掬一把辛酸泪。所以曾经的小镇学塾,经常是先生在前边授课,红袄小姑娘手心挨了板子罚站在后边或窗外,偷偷金鸡独立,双臂环胸生闷气。

老秀才喝了差不多半壶酒就已经满脸通红,起身笑道:“得回了,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呢。”

崔东山难得没有掰扯什么。真不是老秀才矫情,忙是真忙,天下事务一肩挑,不是什么玩笑话。虽说也不是不可以忙里偷闲片刻,但是一些个文庙决策可能只是快慢片刻之别,在蛮荒天下呈现出来的最终结果就是云泥之别。

屋内众人都站起身跟着老秀才来到屋外,老秀才本想跨过门槛就一步缩地山河径直返回功德林,只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宅子大门外边,再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密雪峰一座崖畔凉亭前。老秀才这才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匾额——拿云亭。他并未拾级而上,只是看着陈平安他们几个笑道:“别送了,都回吧。”

老人一年一年老,少年也难再年少。

老秀才看着他们,既自豪得意,又难免有几分伤感;既想要自家晚辈能够跟着书上道理一起长大,又不愿孩子们过早长大。这种极为矛盾的心思,大概只有等到为人父为人师了才能真正体会几分。

老人强忍着把一肚子言语都放回肚子,只是笑道:“以后有机会,你们一起去文庙功德林做客,有想要看的书,事先列好书单,都不成问题。”

陈平安带头作揖拜别,老秀才笑着点点头,一步跨洲重返文庙。

天上皎皎明月光,人间匆匆少年郎,脚步最匆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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