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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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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再见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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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谢狗、离垢这拨大妖,他其实一直处于似睡非睡的玄妙状态,万年以来,除了一魂一魄留在真身,其余魂魄如同经历了一场漂泊不定、历史久远的外出游历,不断更换住处而已。因为他是一名兵家修士,坐享其成,所以白泽此次将他喊来,他属于不得不来。即便他没有妖族真名,但是面对作为昔年“天下十豪”四位候补之一的白泽,还是毫无胜算——既然打不过,就乖乖认。白泽笑着摇头:“跟境界高低有些关系,又关系不大。”

谢狗啧啧称奇道:“白老爷说得好玄乎,学问,都是学问。”

白泽调侃道:“那就预祝白景道友此行遂愿。”

谢狗哈哈大笑,身形化虹而去,顺着白泽给出的一条光阴长河道路破开天幕,直奔浩然天下。

俱芦洲北方,一位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微微皱眉,看着那个来自蛮荒天下的不速之客。

文庙给了个说法,准许这少女在规矩之内游历浩然诸洲山河。只见她头戴一顶破旧貂帽,脸上两坨腮红,毫无修士气象,如果不是现身此地,简直就是个最寻常的村野少女。

老夫子神色肃穆,沉声问道:“听得懂中土雅言吗?”

谢狗咧嘴一笑:“我是有备而来嘛,当然听得懂人话。”她拍了拍挎包,“里边都是书,从蛮荒天下各地……买来的!边走边看,这就叫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哈。”

老夫子点点头:“不可犯禁。”

谢狗大手一挥:“必须的,必须的。”

老夫子说道:“按照约定,我们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你的举动。”

谢狗大为意外:“得空了我肯定要与小夫子道声谢的……哦,如今是礼圣了。”

老夫子置若罔闻,再次提醒道:“不要给文庙出手的机会。”

谢狗点头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这道理我懂。不敬他人,是不自敬也。血气之怒不可有,义理之怒不可无……”

老夫子叹了口气。这些话,从一个蛮荒大妖嘴里说出来,实在是不适应。

谢狗依旧在那里念念叨叨:“只管放心,说不得我还会行侠仗义。对了,我要是揪出了几个妖族修士,文庙那边,可会按照规矩记账,算我的功劳?”

老夫子一时间哑然。这个“小姑娘”,当真是那个万年之前的飞升境巅峰剑修白景?

谢狗笑呵呵,心想:要是在蛮荒天下,你看我好不好说话。

她向老夫子告辞,身形笔直坠落大地,在距离地面还有数丈高时骤停,飘然落地。之后,她还真就开始慢悠悠游历山河,欣赏起了异乡的风土人情。当然,对她来说,蛮荒天下也算不得什么家乡。

那个如今叫小陌的家伙,当年躲去碧霄洞,再走出落宝滩时,就变成了个糟老头模样,唉,让她瞧着怪心疼的。之前皮囊多俊俏,白衣飘飘的,孑然一身仗剑远游,用现在书上的话说,那就是风姿独绝,世无其二。

反正就是各入各眼,她瞅着就是喜欢。即便小陌当年从不主动招蜂引蝶,还是惹了好些情债。当然了,那些不长眼睛的婆姨都被她找上门谈过心了。

其实也未必真就有多喜欢,但是无聊啊。修行?她需要如何认真修行吗?天高地阔的,总得找点事情做做。

在这之外,她曾经道听途说一事:那个道士,与练气士讲解过“真性”。说修道之士要在登高途中维持本性本心是有诸多窍门、捷径可走的,其中一条,说得通俗点,就是“爱恨”二字,极爱谁,或是极恨谁,皆可。至于练气士为何要维持这类“真性”,按照早年那个道士给出的一个模糊说法,是一种“走神”。

谢狗一路隐蔽气机,收敛全部剑气,除了赶路之外,确实就跟个世俗少女一模一样,甚至为了达成那个“到了浩然天下就从头挣钱”的初衷,偶尔还得挖些山中草药之类的去山下集市换点银子。她也不会要价,或者说一开始要得太凶,把顾客都给吓跑了。吃过几次亏后,就让那帮黑心商人自己出价。就这样,她渐渐给自己买了衣裙、锅碗瓢盆、酒水等等。

虽说浩然天下能打的几乎都去了蛮荒天下,就像脚下这座俱芦洲,那个据说作为本地扛把子的火龙真人如今就不在趴地峰。但是谢狗还是拗着性子,坚决不去惹是生非,碰到些个喜欢在鬼门关打转的地痞无赖,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毕竟听说文庙那边如今管饭呢,仰止那个婆姨不就是前车之鉴?唉,前车之鉴,这个说法好,如今人间的书是真多啊。

不管如何,好歹先找到那个胆小鬼再说。如果不是如今不宜打架,她第一个要去会一会的地头蛇,就是被誉为北地剑修第一人的白裳。当然不是问剑了,跟个都不是飞升境的晚辈问啥剑,欺负人不是?

在一处道教宫观的黄琉璃屋脊上,谢狗隐匿身形,盘腿而坐,就着酱肉喝着小酒,看那几个手持拂尘转圈圈的小道童认认真真步斗。按照几本书上的介绍和解释,现如今的道士茫茫多了,所谓的步罡踏斗也越来越有头经,道士们步行转折、礼拜星宿、请神降真,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从最早的三步九迹,星纲不断演化,变得越来越复杂,若是步罡再加上掐诀,传闻有一千九百多种呢。

谢狗摸了摸貂帽,摇头嘀咕道:“样越多,意思越小。”

她曾经亲眼见过天下十豪候补之一的某位,身形化鸟为人传道,好像才有了这门术法。那才是真正的老祖宗。

看小道童们步斗没啥意思,之后她悄然跨越大海,来到宝瓶洲,先走了一趟大骊京城,学了些官话,最后站在一条小巷外,好像里边就是那只绣虎的宅子。

小巷口子上边有个螺蛳壳大小的寒酸道场,有对师徒就窝在里边。那个老修士看了她一眼,她假装不知道。老修士可能是年纪大了,有点拎不清,偷偷用心声询问那个明显年纪更小的弟子认不认得巷口外边的小姑娘,有没有啥来头,如果小姑娘走入巷子,需不需要拦上一拦。

谢狗之后还悄悄去看了几眼龙泉剑宗。她听说阮邛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谁知就只是个玉璞境,不过铸剑本事还算可以。

山中有个吊儿郎当的年轻剑修,境界不高,倒是古怪,竟然察觉到了自己的窥探,双方遥遥对视一眼。谢狗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也未深思。

此后,她总算是来到了大骊处州龙泉郡槐黄县城,按照这边的规矩徒步而行,从州城一路往南来到小镇,找了个位于台阶底部的铺子,买了几块糕点吃,再之后就走向落魄山:哈哈,你等着,我来堵门了。

落魄山新任看门人是一个头别木簪的假冒道士,正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把竹椅上鬼鬼祟祟地翻书看。

离山门还有一段路程的貂帽少女抬起手,使劲揉了揉眼睛,早已见怪不怪的她此刻仍然满脸匪夷所思: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怕啥来啥?小陌,真有你的,这就有点过分了啊,当年是躲去落宝滩碧霄洞酿酒,如今倒好,干脆就直接躲到了这个道士身边?自己的情路可真够坎坷的,心酸心酸。

谢狗撇撇嘴,施展了一门神通,身形一分为二。她突然咦了一声,眯眼环顾四周:莫不是碧霄洞主就在此山中?

我们仙尉道长一贯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结果发现那个访客靠近山门后,来了又跑了,跑了又来了,把他给整迷糊了。

见那貂帽少女最终好像下定决心了,缓缓走向山门口,仙尉连忙将手中的书收入怀中,站起身来,孰料貂帽少女竟挪步坐在了桌边。

曾经有道士云游天下,除了为人传道解惑,还会在道旁建造歇脚处,有点类似后世的行亭,在墙壁上留下一篇篇道诀文字,有缘者见之,得之,修行之。因为在道士眼中,人间有情众生皆可修道。什么叫替天行道,大概这就是最名副其实的事情了吧?

谢狗坐在桌旁,幽幽叹息一声,收敛心绪,扬起一个笑脸。

仙尉发现对方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呆呆看着自己,心想总不至于是找自己认亲戚的吧?问题是自己也没真正阔绰起来啊。当这个落魄山的门房,俸禄是有点的,但是进了兜里的每一枚雪钱可都是有大用处的。

职责所在,仙尉只得走过去,笑问道:“这位道友,喝不喝茶?”

谢狗问道:“要不要钱?”

仙尉笑道:“不收钱。”

谢狗笑道:“那就先来两壶。”

仙尉又给整蒙了。

落魄山上,朱敛坐在院子里边编织箩筐,身边坐着谢狗,后者已经原原本本,与这个好像是落魄山管事、自称朱敛的消瘦老人说了事情缘由,反正也没啥好藏掖的:来自蛮荒天下,妖族剑修,飞升境,曾经化名白景,如今叫谢狗,来找小陌叙旧了,落魄山不用担心她会惹事,她不敢惹白泽老爷和小夫子生气,因为一个都打不过。

朱敛始终神色慈祥,听了谢狗的自我介绍,非但没有任何惊惧,反而笑着点头:“过尽千帆皆不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开场白让谢狗震惊不已,然而老人接下来的一番话又让她既欣慰又心酸:“谢姑娘,跨山越海来找心上人,很好啊,唯一需要注意的地方,可能就是别吓到小陌先生。男女情事,谁先动心谁吃亏,越吃亏越难忘,到最后,到底是喜欢对方呢,还是喜欢自己,都搞不清楚了,答案偏偏在对方身上,所以才说,由爱故生忧。”

谢狗揉了揉貂帽:身边这个老人,是高人啊。只是她想了想,还是有点小小的异议,先入乡随俗学浩然天下的说法称呼对方一声“朱老先生”,再道:“谈不上情情爱爱的,我可从没有苦大仇深的心境,没什么忧愁可言。我就是觉得小陌长得好看,境界啥的,比我差不了多少,要是在一起,就可以长长久久,而且我们都是剑修,还有话聊。”

朱敛不置可否,笑着问了个谢狗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问题:“谢姑娘,如果哪天小陌先生真的喜欢你了,你还会喜欢他吗?”

谢狗愣了半天,认真思量一番,说道:“还会喜欢的。”

朱敛又问道:“最早为何喜欢呢?”

谢狗一拍貂帽,有点埋怨道:“朱老先生,我不是说过了吗,小陌贼好看!”

“错啦。”那个坐在竹椅上编箩筐的老人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白玉京碧云楼,镇岳宫烟霞洞。

有个年轻容貌的修士盘腿坐在山巅,低头看着一块长条泥板,上边就像用一颗颗铁钉写出了一句谶语。他双手十指血肉模糊,真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板上钉钉了。

这修士此时神色凝重,显得心事重重,只因刚刚得到了一个极为古怪的卦象,签文更是吉凶难测:道丧三百年乃得此君。他数次艰辛推衍,“此”一字都死活无法更换成某个姓氏。

此人是谁?前身为谁?将会属于哪条道脉?又会何时出山?是那种乱世之初的妖人,还是类似开国之初的奇人?难道说,承平已久的青冥天下即将迎来一场万年未有的变局,注定乱象横生,然后此人会在五百年后现世?抑或正因为此人,才出现了长达五百年的天下乱世?

是那个道号山青的道祖关门弟子?所以属于陆沉未雨绸缪,早有对策?还是说那位大掌教会在五百年后重返白玉京,为青冥天下平定乱局?或者是大潮宗那个鬼修徐隽?又或者是那永州米贼一脉的余孽,并且极有希望成为这一脉驳杂道法的集大成者,那个声名鹊起的晚辈王原箓?

修士抬头望向天幕。可惜自己出不去……也不对,要是出去了,只会瞬间天机紊乱,恐怕一切又做不得准了。

他长呼出一口气,将那些铁钉一一拔出,收入腰间挂的布袋,本就血肉模糊的十指可见白骨,只是他却面无异色。

要是在此地之外,这种伤势确实不算什么,可问题在于这里是镇岳宫烟霞洞,管你之前是什么境界的得道之人,没什么道心不道心的,修为不能当饭吃,肉疼却一定是真的疼。

这个能够独占好几个山头的人名为张风海,曾是玉枢城板上钉钉的下任城主。他的两位师兄郭解、邵象当年都将此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张风海自己也是如此认为。事实上,早年整个白玉京和青冥天下亦是如此。毕竟,他可是个九十岁的飞升境。

按照某个小道消息,这还是玉枢城的老城主故意虚报了关门弟子的年龄,其实张风海打破仙人境瓶颈之时才八十一岁。此外,张风海如果不是得了师尊暗中授意,一直在刻意延缓破境速度,可能四十岁,最多五十岁,就是飞升境修士了。

关键张风海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修道全才,符箓、炼丹、阵法、术算样样精通,在那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随便择出一个门类,张风海都是极为出类拔萃的。

好像除了不是一位纯粹剑修,张风海的修道生涯堪称完美无瑕,只可惜碰到了二掌教余斗,最终,扬言要脱离白玉京道籍的张风海未能凭本事走出白玉京,被关押在了专门用来囚禁大修士的镇岳宫烟霞洞。

这是一处名动天下的磨仙窟,类似浩然天下的文庙功德林,西方佛国某一脉的活埋庵。张风海在此将近八百年,既然无法修行,那么勉强可以称为正事的就只有一件:既然道不可道,那么自己就先来确定什么不是道,持之以恒,终究会离那个真正的“道”越来越近。

此外,以观想之术配合推衍之道,营造出一个无中生有的虚无身外身淬炼体魄,首创大符,炼造,斩三尸、再融合、再斩……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要说这是余斗用心良苦,故意磨砺张风海的锋芒,好让这位“小掌教”潜心修道,凭此跻身十四境,然后双方重见之日,摒弃前嫌,相逢一笑泯恩仇……那就太过小觑那位真无敌的道心了,余斗根本不屑为之,而张风海也由衷感激余斗没有如此,不会如此。

张风海举目眺望,扯了扯嘴角。也好,戒酒了。看来想要戒酒也简单,没酒喝就行。

除了他这位曾经被誉为白玉京小掌教的玉枢城道官,在这里悄然而死的,还有昔年白玉京十二楼中的两位副楼主。他们曾经是道侣,同样是因为违反了白玉京的金科玉律,被黄界首亲自领进此地闭门思过。

听说在那赶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人当中,有个出身符箓派祖庭之一的青词宫元婴境修士南山,与那采收山名为悠然的女修同年同月生,就连时辰都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天作之合。这两座顶尖宗门的关系,就像早年的两京山和大潮宗。

在这烟霞洞内,人人都被大道压制,流徙囚禁在此的修士不管在外边是什么修为,境界如何高,全部沦为字面意思上的无境之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自然就无法炼气修行了。而且所有修士都会被打回原形,曾经在修行路上被天地灵气淬炼过的坚韧身躯、魂魄,在这里都重新变得与凡夫俗子无异,孱弱不堪。唯一的例外,就是偏偏不伤原本命中既定的阳寿。简而言之,就是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与外界天地截然不同,人之身躯依旧会慢慢腐朽,只是速度放慢了——肯定是道祖的手笔。

在这里待了将近八百年,张风海就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从山顶上放眼望去,荠麦青青,一望无垠。

有个老翁这些年一直帮忙照看河边的水车,说是帮忙,其实就是依附张风海,有个靠山,不至于每天被人找乐子。

那个早已忘记在这里待了多少年的老人,每到冬天就会满手冻疮,鲜血直流,苦不堪言。前不久翻耕农田,被他刨出了一截折断的剑尖,就主动送给了张风海,有点佃租的意思,可惜张风海去搜寻,始终未能找到那把剑的其余部分。这种事,得看缘分。

张风海事后听人说,老人找到那截剑尖时,指甲盖里满是泥土的干枯双手使劲攥着这件不知属于谁的老旧之物,坐在田垄上,先是怔怔出神,接着低声呜咽,再反复吟诵一篇五言古诗。之所以反复,是因为经常念到一半就忘记了下文,老人就会腾出一只手使劲捶打脑袋,等到记起一句,再重新来过。可能是最终也没能记起诗文的全篇,又或者正因为记起了整首诗篇,沉默许久的老人突然就扯开沙哑嗓子使劲干号起来,好像比被人拿绳子拴在脖子上当狗遛还伤心——大概是因为老人曾是剑修吧。

至于那篇五言古诗,张风海没有跟那个转述者过问名称,没必要,他都能猜出来。

一名脸色黝黑、身材苗条的女子走到山顶,伸手绕过头顶驱逐几只惹人烦的蝴蝶,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问道:“想什么呢?”

这是一个主动要求进入镇岳宫烟霞洞的女子,一开始白玉京根本没理睬,后来她便做了一桩犯禁之举,才被丢入此地。

这位女冠名为师行辕,道号摄云,曾是仙杖派祖师,好像是来这边找人的,既算遂愿了,也不算如愿,因为她要找之人已经是一具枯骨。

在亲手将那尸骸埋葬过后,反正也没有什么后悔药可吃,就当是既来之则安之了,师行辕完全没有要活着离开的念头,安然在此处落了脚。不过为了自保,她就找到了张风海,这些年的身份类似侍女。

在这个地方,老人、女子,准确说来是弱者,下场都会很可怜,想要活下去,尤其是想要活得体面些,就得活得半点都不体面。

张风海神色木然,置若罔闻,师行辕便转移话题,伸手指了指麦田,笑道:“看样子,今年的收成要好过往年至少三成。”

张风海闻言跟着笑了起来。两位曾经身份显赫的大修士为了麦田的收成由衷笑着,这在外边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除了师行辕,这里的奇人怪事还有很多。

有个浑身插满古剑的矮小老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吊命,得以苟且偷生,年复一年的,竟然熬过了很多很多后进晚辈。他经常被骂作是老畜生,约莫是妖族出身的缘故吧。之所以没人欺辱他,好像是因为他既扛揍,还能打架,曾经用一把古剑卸掉了一个青壮男子的胳膊和大腿,挂在竹竿上晾晒,剩余部分则砍成肉泥。

还有一个年轻容貌的男子,好像是米贼一脉的祖师爷之一,这么多年只喜欢烧制瓷器,经常会被人闯入茅屋打砸一通,委屈得直流泪,哭过又继续埋头烧。

有人精通水性,占据着一大段河水,常年以垂钓、捕鱼为生,拉帮结派,最早是十几号男女聚在一起,而后开始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如今人数已将近半百,据说近期打算建造一座家族祠堂了。

有个狐媚女子前些年才被丢入烟霞洞,曾是翥州那边的止境武夫。在青冥天下,一个止境气盛一层的女武夫并不如何出彩,最多是在一州之地抖抖威风,结果到了此处,一开始她还如履薄冰,等到亲手杀掉找上门的男子后,才欣喜若狂。虽说她的体魄如世俗女子一般无二,且聚拢不起半点纯粹真气,但只要这类能杀人的技击之术的记忆犹在,她就足可自保。

有个白发胡须纠缠成一团的邋遢汉子曾是那喜欢兴风作浪的一字师,又被称为窃字者,擅长神不知鬼不觉地篡改仙府道院的秘藏珍本经书,道官一着不慎,就会误入歧途。山上有那僧不言名道不言寿的讲究,就有了那破戒僧人被称为有名僧。

还有个成天喜欢赤身裸体四处晃荡的魁梧汉子,带着一帮肩扛兵器的狗腿子,见谁不顺眼了就饱以老拳。他除了极少几股势力不敢去招惹,其余的,用他的话说,就是“一群废物,都不是三招之敌”。要知道,在家乡,他也就只是个半桶水的玉璞境,被丢进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觉得自己高攀了烟霞洞。唯一能够拿出来说道说道的,就是他追杀过朱某人。可问题是,赢过天下第十一人的朱某人,有什么好值得吹嘘的?汝州朱某人在山上打架就一次没赢过,都是一直在逃,只是会故意逃得慢些。

也有人喜欢收集那些遗落在地的仙家重宝,往往品秩都不低,法宝起步,半仙兵都有十几件。只是除了当摆设,意义何在?带得出去?

也不是没有与白玉京不对付的修士来找张风海的麻烦,结果所有胆敢上山的都死了。就连那个跳走如飞的狐媚女子,一直觊觎张风海的美色,几次都只敢在山脚徘徊,放弃了登山的念头。

师行辕坐在一块石头上笑道:“我觉得你是唯一一个有希望活着离开这里的人。”

张风海依旧没有回应,他不太喜欢说话,师行辕也习以为常了,自顾自说道:“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因为你的道心可能才是最契合天心的。”

张风海终于开口道:“我要不是有点武技傍身,如今境遇可想而知。”

师行辕双手十指交缠,绕过头顶到身后,随口问道:“如果哪天真能出去了,最想做什么?跟余斗打一架?”

张风海想了想,说道:“洗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去的时候,外边最好是个大冬天,找个僻静地方挖笋去,因为冬笋的滋味要比春笋更厚。大雪封山,来个围炉煮笋,大块冬笋煮大块咸肉,大碗大碗喝那家乡土酿的杨梅烧酒,酒足饭饱,醉倒了事,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谁都管不着老子。”

师行辕咽了口唾沫,抹了抹嘴:“早知道不问了。”

她抬头看了眼天幕,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再随手丢到崖外,说道:“我道龄不够,只是听山上前辈提起过几句,说那场战役是余斗真正成名的一役,只是没有任何史书记载,你以前在玉枢城,看过相关内容的秘档吗?”

“没看过,”张风海摇摇头,停顿片刻,拿起泥土涂抹双手伤口,缓缓道,“但是亲眼见过。是用一种类似‘走神’的远游,比起阴神出窍远游要更稳当,早就失传了,是我自己看书琢磨出来的门道,然后旁观了那场战事的全部过程。”

最早青冥天下既不是名义上的十四州,也不是山下俗称的十九州,而是十五州。

余斗率领白玉京所有道官,再召集天下道官,赶赴那一州战场。规模之大,影响之深远,战事之惨烈,后世的永州平仓一役都远远无法与之媲美。

一州边境,层层叠叠的云海之上,刚好将一州之地围起,无数道官身穿青色法袍,如青鹤成群。最终的结果,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州陆沉,造就出了如今的巨大湖泊。

相传,此后就有某句谶语流传开来:一州丧道,方有陆沉。后来,等于少去一州版图的青冥天下就真来了个名叫陆沉的外乡道士,被大掌教寇名亲自带入白玉京,最终成为道祖弟子,担任三掌教。在那之后,陆沉又建造了一座南华城。

与身边女子大致说过那幅战场画卷,张风海解释道:“之所以打得如此惨烈,是因为一州之内皆一人了。准确说来,是那位据说可以视为十五境的化外天魔,不知怎么从天外天成功流窜到了青冥天下,一州生灵,连同山根水脉,境内所有死物,皆是它。”

师行辕听得心惊胆战,突然皱眉道:“道祖呢?”

张风海说道:“好像是去了天外,道祖在道上求道。”

师行辕神色古怪道:“原来我这么厉害啊。”

张风海站起身,打了个道门稽首:“恭迎道祖。”

一个少年道士凭空现身,笑着点头,转头望向师行辕,很快就有一个面容模糊、身形缥缈的修士飘荡而出。

道祖微笑道:“张风海,你去参加本次的三教辩论。赢了,就准许你脱离白玉京道籍;输了,就继续吃你的冬笋炖肉,喝你的杨梅烧酒。”

张风海再次稽首:“谨遵法旨。”

师行辕看着那个少年道士,竟是嘴唇颤抖,没办法说出一个字来。

道祖笑道:“行了,吕碧霞,别躲了,你跟着张风海,还有师行辕一并离开此地,即刻起恢复自由身。”

师行辕只觉得头痛欲裂,片刻后,眼神泛着熠熠光彩,问道:“代价呢?”

道祖说道:“你在跟谁说话呢?”

下一刻,青冥天下候补之一的散仙吕碧霞——借住在师行辕魂魄中的飞升境巅峰修士就莫名其妙摔出了镇岳宫烟霞洞,摔在了白玉京边界线上,包裹在尘土里,竟是长久无法起身。刹那之间,张风海与师行辕就站在了吕碧霞身边。

原先山巅,那只化外天魔唏嘘不已:“还是你更厉害。”

道祖蹲下身,轻轻翻过那块泥板。其上没了钉子,犹有钉痕。他后又站起身,泥板化作一团齑粉,道:“可惜又晚了。”

化外天魔瞥了一眼,讥笑道:“上次是我,这次又是被那只绣虎骗过了天下人,之后我得好好推演一番,看看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什么道丧三百年而得此君,而是道丧五百年乃得陈君。

张风海到底还是年轻,道行不够,不过也殊为不易了,毕竟能够算出个七七八八。

道祖淡然道:“好笑吗?”

化外天魔立即战战兢兢,然后蓦然猖狂大笑,随即恢复平静,最后唏嘘不已:“道上求道何其难。你是打算违背你们三个的契约,事到临头再出手一次,还是就此散道,彻底不管天下事了?”

道祖微笑道:“余斗又不是没见过大场面。”

化外天魔点点头:“确实。”

与天下为敌又如何,如棋局猜先时,余斗坐在棋盘前,只捏起了一枚黑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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