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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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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2章 江湖不止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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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先生要独自北游,孤云野鹤,习惯了四海为家。

那把简明从姚岭之手边窃来的法刀名泉,韩光虎会转交给姚近之,至于要如何处置这把大泉前朝用来镇压国运的神兵,就是姚近之的事情了。

韩光虎要带简明重返蜃景城。方才在酒桌上,老人已经有了决断,通过密语答应曾先生,承诺自己会去大泉王朝的庙堂寻个职位,倾力辅佐姚近之最少三十年。如此一来,这些年始终缺少一位山巅战力坐镇山河的大泉王朝就等于凭空多出一位止境武夫。何况韩光虎如今虽非武道巅峰状态,但是人的名树的影,一位曾经拳压金甲一洲长达百年光阴的武夫,对如今的桐叶洲来说,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而对大泉姚氏而言,就更是名副其实的“新年大吉”了。秦不疑和庞超无须崔东山领路,动身御风去往密雪峰,然后在青萍剑宗待上一段时间,再跟着崔东山走一趟位于桐叶洲中部的燐河。

宋雨烧就跟着相逢投缘的韩光虎一同南下,打算去看看那座久负盛名的蜃景城,然后就在桃叶渡等着风鸢渡船,先南至桐叶洲驱山渡,再一路北归,跨海至宝瓶洲,在老龙城下船,走过半洲之地,慢悠悠返回梳水国。

陈平安想要将宋雨烧送到城门口,老人摆摆手示意不用,所以陈平安只是送到了宅子门口的街道上。

韩光虎停下脚步,说道:“陈宗师下次来蜃景城,再补上今天欠下的这场切磋。”

陈平安笑道:“压境问拳,晚辈擅长。”

韩光虎一时语噎。年轻人说话就是不中听。

简明挤眉弄眼打趣:“陈平安,这次我跟着韩老儿一起去大泉,肯定能见着某人,你有没有话让我帮忙捎带的?”

陈平安板起脸摆长辈架子:“你小子酒品差了点,以后在酒桌上记得多喝酒,少说话。”

简明吃瘪,曾先生笑着提醒徒弟:“贵人语迟,记着点。”

宋雨烧一行三人在积雪深重的道路上缓缓远去。

简明突然转身,倒退而走,望向一身青布袍的曾先生,大声喊道:“师父保重!”

曾先生笑着点头:“各自珍重。”

崔东山蹲在台阶上捏雪球,曾先生与陈平安并肩而立,说道:“陈先生,昔年初次相逢,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先前那位白衣女子现身城头,称呼陈平安为主人,再随意逆转光阴长河,连秦不疑和庞超两位鬼仙都毫无察觉。曾先生游历天下数千年,还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但这种手笔,他也还是第一次遇到,大开眼界。至于人在屋檐下,说几句低头言语,算不得委屈。

陈平安拱手抱拳:“曾先生言重了,萍水相逢不曾结怨,江湖重逢还能同桌饮酒,谈笑风生,就是善缘。何况简明心性不错,就像曾先生自己说的,一叶落而知秋。”

曾先生会心一笑,抱拳还礼。

陈平安说道:“曾先生,恕不远送,将来有空就去落魄山做客,以后我会在家乡多待。青萍剑宗都是崔东山在打理,我也放心,何况他才是宗主,我不算当那甩手掌柜。”

曾先生笑道:“无须相送,风雪路途,独自游行,别有韵味。”

崔东山双手捧着那颗雪球,眼神幽怨道:“先生何必在学生心口上又洒落一场大雪,寒了众将士的心。”

曾先生笑道:“路上文章已满耳,自然是殊为不易之事,可一个人只要名满天下,往往毁誉同行,极少有例外。”

陈平安说道:“众善奉行,不求人知。诸恶莫作,不怕人知。”

曾先生点头道:“陈先生已在修行路上。”

陈平安转头,抱拳而笑:“那晚辈就与曾先生共勉。”

曾先生手心抵住剑鞘刀柄:“身份使然,不得不藏藏掖掖,让陈先生见笑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江湖不止剑客,但剑客一定是江湖人。”

曾先生笑道:“此语堪称祝酒词第一。”

与这位曾是徙木者的墨家赊刀人分别后,陈平安就被崔东山拉着去了宅内一间屋子,说这个钱猴儿有点意思,一定要见一见。

屋内有个小火盆,钱猴儿正在搓手取暖,打着哈欠,有些困意,可又觉得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太怪,舍不得早睡。他突然听到一阵震天响的敲门声,连忙起身跑去开了门,发现门口除了言语风趣的崔仙师,还有那个差点跟人干架的青衫客。正酝酿着措辞,对方已经笑容真诚地主动开口:“打搅了。”

钱猴儿一愣:跟崔仙师半点不像啊。

崔东山咳嗽一声,钱猴儿回过神来,赶忙侧身让路,点头哈腰道:“请进请进,不打搅,怎么会打搅。”

屋子不大,但是椅子不少,都是喜欢木作的钱猴儿搜集而来,老物件,木工极好。崔东山一手拎着把椅子,再用脚勾来一把,三人围坐火盆:“先生,钱猴儿虽然没读过书,但是很好学的,典型的自学成才,还能跟我掰扯道理呢。这不,他前不久在这间屋子里就跟我说过,一日不读书,百事皆荒废。”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有见地。”

钱猴儿给整蒙了,怯生生说道:“我好像没有说过。”

崔东山斩钉截铁道:“你好像说过。”

钱猴儿看了眼满脸严肃的崔东山,赧颜道:“崔先生说我说过,那就算我说过了。”

陈平安忍俊不禁。

崔东山可不跟钱猴儿见外,一招手,将桌上那本炭笔绘画册子抓到手中,递给先生:“恳请先生过目,看看钱猴儿算不算可造之才。”

陈平安笑望向钱猴儿,钱猴儿赶忙说道:“随便看随便看,鬼画符的东西,贻笑大方,只怕污了仙师的眼睛。”

崔东山瞪眼道:“没念过书就少文绉绉说话,这不就露马脚了?瞎显摆学问,这才叫台笑大方,是台笑大方。”

钱猴儿将信将疑。他在书上见过这个成语的,还曾专程与小舫姑娘请教过。

陈平安接过册子,说道:“钱兄,别听东山胡说八道。”

之后闲聊,陈平安才知道钱猴儿本名钱俊,家乡亦有窑口,算是半个同行,如此一来,就有的聊了。

陈平安知道崔东山的用心,所以就顺水推舟,又邀请钱俊去仙都山看看,如果觉得气味相投,就干脆落个脚,先捞个山上身份,以后再想挪窝,有个底子在,就不愁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了,毕竟英雄莫问出处这话只能听一半。

钱俊依旧婉拒,心中难免犯嘀咕:行事古怪的崔仙师,再加上这位言行和煦的陈先生,他们家山头得是多缺人才会这么……饥不择食啊,连自己这种货色都瞧得上眼。

见那青衫男子被拒绝也没动怒,钱俊便松了口气。浪荡江湖这么多年,学武练拳的本事稀烂,但是自认看人脸色还是有几分功力的。

之所以如此不识抬举,不是钱俊不想大富大贵,只是亏吃多了就长了记性,也晓得江湖水深的道理,就算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肯定落不到自个儿那只小破碗里。归根结底,就是钱俊苦哈哈日子过惯了,已经不信自己命好。要是他钱俊是汪幔梦那样的山上神仙,或是洪稠这种到哪儿都被以礼相待的宗师人物,估摸着方才早就开始与对方讨价还价了:每年给几个供奉钱啊,山中有无备好的私宅?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告辞离去,跨过门槛后,崔东山转头朝钱俊竖起大拇指:“钱猴儿,能让我家先生主动邀请上山的英雄好汉屈指可数,被邀请了还能拒绝的更是凤毛麟角。厉害,厉害!”

出了宅子,陈平安走在街道上,风雪弥漫,夜幕沉沉,反而没来由想起与此时此景恰好相反的一句话:天地大窑,阳炭烹煮,万物烧熔,人不得免。

最早这句话是刘羡阳从窑口师傅姚老头那儿听来,然后来陈平安跟前“摆阔”的。陈平安跟着姚老头一起寻找瓷土,往返一趟可能都说不上三句话。陈平安在游历俱芦洲途中,身边曾经跟着个拖油瓶隋景澄,她也曾有感而发……

今夜,陈平安缓缓走在雪地里,转头望去。

崔东山跟着转头,疑惑道:“先生,有古怪?”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手腕轻抖,陈平安从袖中滑出一把曹子匕首。它与那把至今尚未弄清楚根脚的短刀都是隋景澄当年帮忙搜刮的战利品,就连刘景龙瞧见了都要忍不住感慨真是好手气。刘景龙认出了这把被正史记载的曹子匕首,另外那把就被陈平安取名为割鹿,总觉得要比刀身铭刻的旧名暮霞更好几分。

不得不承认,取名一事,得靠天赋。

陈平安手腕拧转,耍了一连串雪亮刀,皆绕过片片雪。

崔东山不忍心打破先生的祥和心境,只是实在憋不住了,小心翼翼问道:“既然大鱼咬钩了,先生何时提竿?”

陈平安停下动作,重新将匕首收入袖中,没好气道:“明知故问,装什么傻?”

先前是谁听墙根来着,倒是跟刘羡阳一个德行,难怪会以兄弟相称,热乎得很。

崔东山委屈道:“先生心思如海,水深无声,先前与宋老前辈打哑谜似的,没有亲耳听到先生的确切答案,学生不敢放心。”

陈平安说道:“这个谋划事先没有跟你商量,我需要与你道个歉,保证下不为例。”

崔东山越发委屈:“学生又不是客人,先生再说这种客气话,学生就真要伤心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崔东山立即挺直腰杆朗声道:“学生不委屈!”

陈平安低头搓手,轻轻呼出一口雾气。

仰止,王座大妖,当然能算一条自投罗网的大鱼。要不是宋前辈那番话,仰止只要敢来桐叶洲,那就别走了。自己,加上小陌、崔东山、米裕,足够了。

战场之外,诱之以利,请君入瓮,再起网围杀,此举当然有违江湖道义,所以陈平安才会有与宋老前辈的那番对话。

要说境界身份,被文庙禁足在老君炉火山群的仰止与囚禁在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中的刘叉大致相当,都是十四旧王座大妖之一,只是刘叉座位更高。当然,如果刘叉不是被陈淳安阻拦,以十四境剑修身份重返家乡,如今就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了。而仰止之所以会被陈平安如此惦念,不仅仅在于对方在战场上的大杀四方,手段狠辣,还在于对方曾经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虐杀了一位剑仙。

崔东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好像打定主意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道:“临时收手,改变主意,岂不是前功尽弃,先生心里边会不会长久不痛快?”

陈平安默不作声。刘叉与仰止的囚而不杀,都是中土文庙,准确来说是礼圣的意思。早先在文庙内部本就不是毫无异议,只是礼圣如此决定,也就不再争吵。

崔东山轻轻叹息,不断用脚尖挑起道上积雪。

先生返乡之后,落魄山创建宗门,随后观礼正阳山,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就在所有人猜测接下来会有什么出人意料之举时,先生却选择让落魄山处于一种类似封山的状态,然后仓促选址桐叶洲建立下宗。对此,崔东山早就嗅出了一种不对劲的意味,可能朱敛也有所察觉,只是这老厨子是个人精,故意装傻。

当年仰止调度无方,指挥不力,在甲子帐吃了挂落,需要将功补过,就与黄鸾暂时离开战场,重返蛮荒腹地,负责搜捕、截杀那些隐藏在蛮荒的剑气长城剑修。陈平安当场下令,剑修不许救援,结果仍是有一拨剑修离开城头。而这件事,也是坐镇避暑行宫的年轻隐官最饱受诟病的一点,至今五彩天下飞升城还有不少剑修对此耿耿于怀,觉得陈平安太过冷血功利,即便当得好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却依旧不算是纯粹的剑气长城剑修。

陈平安当然不是因为这种非议才对仰止格外生出杀心,才处心积虑专程带着青同去见了仰止,用谈买卖的幌子诱使她主动离开那处禁地。就像先前游历俱芦洲,途中遇到的北燕国骑卒作为。人生总是这么山重水复。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贺乡亭和虞青章之所以会离开落魄山,其实是先生暗中授意于樾收徒?”

陈平安摇摇头,终于开口说话:“那会儿哪里能想到这么远的事情,只是巧合。也亏得他们跟着于樾离开了,不用与仰止碰面,不然这个烂摊子我都不知道怎么收拾。”

孩子就是孩子,所以有些事情,成人不能奢望孩子们去理解,有些道理,就真的只能让孩子们在各自的成长过程中去慢慢体会。

如果说梦想是堆雪人,大概成长就像吃冷饭。一旦仰止在桐叶洲现身,参与中部大渎开凿一事,就算仰止施展了障眼法,长此以往,肯定纸包不住火,早晚都会被那拨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知晓内幕。

同样是蛮荒大妖的大道根脚,小陌不一样。他在明月皓彩当中沉睡万年,与剑气长城没有半点瓜葛。再加上昔年巅峰十剑仙里边有个五绝之一的老聋儿,所以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对待此事还算是比较开明的。

还有跟在李槐身边的蛮荒桃亭,久居十万大山之中,又有老大剑仙与老瞎子的关系,桃亭想要跟剑气长城结怨都难,没胆子。

但仰止不同。被拘押起来是一回事,双方不打照面,老死不相往来,一旦仰止来到桐叶洲,却又不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文庙有自己的考量。有了刘叉和仰止,这些年,不断有未能离开浩然天下的妖族余孽眼见着各洲搜山力度越来越大,就纷纷主动与各洲书院表明身份。比如陈平安上次在功德林,曾专门就此事与经生熹平请教过,算是旁敲侧击,询问那些走投无路又不愿狗急跳墙的妖族修士中,中五境和上五境的数量大致各有多少,得出的答案让陈平安大为意外。

当然,俱芦洲是例外,许多打死也不敢在宝瓶洲露头的妖族修士就跨海秘密远渡俱芦洲,想要去书院寻一张护身符,不管文庙事后如何发落,好歹先保住小命再说,毕竟只要被各洲修士搜出来,真就要杀红眼了。结果仍有不少妖族修士不等看见书院就在半路被截杀了。在扶摇洲和金甲洲,这类事情同样时有发生。

文庙和各洲书院查也查,但是查到什么线索,尤其是各座书院是否真正用心,都是要打一个问号的。至于像鱼凫书院这样的,就不用打问号了。

陈平安问道:“如果是崔师兄,会怎么做?”师兄崔瀺的事功学问,自有其酷烈风格。

崔东山说道:“不好说,那个老王八蛋做事情,给人给己都不留退路的,可能是物尽其用,比如让仰止来桐叶洲开凿崭新大渎,或是将仰止直接撂在宝瓶洲当那大渎公侯,内心没有半点挂碍,绝对不会像先生这么为难。至于几个孩子的想法,全然不重要,年纪小,不理解是他们的事情,年纪大了,还是不理解的话,也还是他们的事情。也可能是此局先手与先手如出一辙,等到仰止离开中土神洲,就是一条死路,文庙和礼圣怎么想、怎么做,一样与崔瀺无关,想要按规矩走,兴师问罪,来就是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崔东山说道:“撇开仰止不谈,是死是活,以后再说。但是先生有没有想过一点,白玉京大掌教当年不杀神霄城那位道号拟古的老仙君,剑气长城陈清都不杀老聋儿,文庙礼圣不杀刘叉,都是一种思路,一条脉络。”

陈平安说道:“能够理解。”

崔东山咧嘴一笑,结果脑袋上立即挨了一巴掌:“没大没小,敢对老大剑仙直呼其名。”

陈平安收起手,自嘲道:“摊上我这么个朋友,也算陆老神仙遇人不淑了,如果可以的话,非要炼出一炉后悔药来。”

先是自己这边,然后是送给蒲山云草堂两炉,接下来恐怕又要被询问清境山何时开炉炼丹了。

崔东山笑道:“先生是打算为韩老儿与青虎宫讨要一炉坐忘丹?”

陈平安点点头:“韩宗师的人品武德有目共睹。”

“先生这算不算以德报怨?”

“韩宗师其实就是找个由头,好有机会掂量掂量我的拳脚斤两。这位老前辈何尝不是心知肚明,裴钱是绝对不会跟他学拳去的。对了,你也别打岔,这次就由你出面与陆老神仙商议。记住了,必须钱买丹药,再不能被陆老神仙找法子婉拒了,欠下的人情太多,以后都不敢去清境山做客了。”

“先生方才不是说好了乘坐风鸢渡船北归吗,那就肯定会路过清境山青虎宫,学生还要陪着秦姐姐跟庞老哥南游燐河呢,分身乏术。”

“我临时改主意了,打算独自返回落魄山,不能让小陌久等,毕竟让他单独去见白景还是有几分凶险的。”

“先生,这……”

“东山啊,当学生的,不能总可劲儿挖先生的墙脚,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吧,太不像话,偶尔也要为先生分分忧,你觉得呢?”

“先生,我觉得……”

“我觉得你是这么觉得的。”

“好吧,先生觉得学生这么觉得,就是了。”崔东山道,“走路回仙都山?”

“天亮以前赶到仙都山就可以了。”

“先生好像不是特别着急赶路。”

“做事情要急缓得当,松弛有度。小陌对上白景,想必不。”

“先生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学生又学到了。”

一青衫一白衣,先生、学生出了城门,百无聊赖的崔东山便滚雪球,半人高、一人高、屋顶高、小山高……白衣少年双手推动巨大的雪球哈哈大笑,一旁的青衫客骂了句幼稚,结果很快就滚了一个差不多大的雪球。

金色拱桥上,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跳下栏杆站上桥面,与依旧行走在栏杆上练拳的陈平安提议:“主人,不如我们去飞升台瞧瞧?”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好!”

白衣女子微笑道:“不着急,稍等片刻。”

就在陈平安一头雾水之际,依稀可见极远处缓缓走来五个身影。

白衣女子背靠栏杆,意态慵懒,微笑道:“很是怀念啊。”她伸出手指指点点,“第一任主人,我,前不久被我斩杀的那个家伙,万年以后的阮秀,李柳。”

原来走来的正是曾经的五至高:远古天庭共主,持剑者,披甲者,火神,水神。

大雪满山,地白风寒,密雪峰中,时闻树枝折断,如碎玉声。

在这仙都山,除了宗主崔东山,能够自由出入小洞天道场的只有上宗落魄山的右护法大人周米粒了,就连首席供奉米裕和掌律崔嵬想要进入,都需要报备录档。

今天大清早,白玄依旧给自己泡了一壶枸杞茶,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对着坐在桌对面的周米粒说道:“右护法,大爷我心里苦啊。”

周米粒立即道:“那就喝老厨子亲手炒制出来的野山茶,先苦后甜,这就叫有回甘!”

白玄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哪跟哪啊,根本不是一回事。右护法,你的悟性还是差了点,回头我让贾老哥教教你如何说话。”

柴芜这个丫头片子都是玉璞境了,最近把白大爷给愁坏了,喝茶都喝出了酒水滋味。柴芜这娃儿修行得是多用功多勤勉才能蹦出个上五境啊?辛苦辛苦,资质一般,就只能勤能补拙了。

周米粒挠挠脸,站起身,从桌上拿起金扁担和行山杖,说找柴芜玩去了。如今柴芜比较得闲,大白鹅让她的修行缓一缓。

白玄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去吧,记得帮我带句话给柴芜,就说她如今是玉璞境了,好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贺礼就免了,矫情,回头我会帮她想几个仙气、霸气、牛气各具风采的道号,以后她下山历练,随便挑一个用。”

周米粒应承下来,一路飞奔,到了柴芜的屋子。

周米粒先前早就帮忙备好了酒壶酒碗,一天半斤酒,对柴芜来说就是两碗的事。

柴芜喜欢看酒,闻酒香,晃酒碗,眯眼而笑,然后一个抬手提碗,仰头喝完半碗,擦擦嘴,点点头,一气呵成。

周米粒总觉得柴芜对待喝酒远远比修行更认真,更重视。先前柴芜说她是玉璞境了,十一境,右护法是洞府境,六境,那么两个人的境界加在一起,再平均一下,再四舍五入一下,就相当于两个人都是九境了。莫名其妙就当上了金丹地仙,可以可以,柴芜好厉害的算术,不当个账房先生,真是屈才了!

如今白玄他们几个剑修不经常聚在一起,各自闭关的光阴明显久了。比如今早,周米粒就只碰到了白玄,孙春王他们就都在闭关中。

同样一条光阴长河,不同的人蹚水其中就是不一样的观感和境遇,快慢轻重皆有分别。柴芜私底下与周米粒说悄悄话,问自己突然就是玉璞境了,别人会不会有想法,当时周米粒毫不犹豫道:“有啊,当然有的!比如白玄最早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呆住了,一直在自言自语,说怎么可能有比自己更天才的人物。最后他终于想明白了,以拳击掌,仰天大笑,说什么柴芜不是剑修,修行快一点实属正常。孙春王修行就更勤快了,程朝露练拳更用心了,何辜和于斜回都开始相互骂废物啦,白玄让他们俩下次再与你这个上五境神仙喝酒,得跪在地上喝嘞……”

“哈,柴芜,白玄说玩笑话,当不得真哩。何辜当时不服气,满脸涨红,白玄一个斜眼……喏,我学给你看啊,就是这样的……然后白玄说他这个天才带头跪地上,何辜和于斜回俩庸才有啥不服气的,于斜回便冷哼一声,何辜就给气笑了……”

周米粒说得绘声绘色,有模有样,落魄山耳报神果然绝非浪得虚名。

“巡山去!柴芜,我下次再来找你啊。”周米粒很快就起身告辞,只是在桌上又留下了一枚雪钱。

这是落魄山右护法的老规矩了,柴芜习以为常,趁着周米粒低头肩扛金扁担的间隙便手腕一拧,袖子一抖,桌上雪钱入袖,换了另外一枚雪钱,再捏碎那枚属于自己的雪钱。周米粒抬起头看到这一幕后,咧嘴笑了笑,点点头:“走了走了,巡山去喽。”

柴芜重新端起酒碗轻轻摇晃。酒碗水纹真是漂亮,都要舍不得喝掉最后半碗了。至于白玄说要帮她取道号啥的,柴芜就只是觉得自己更想喝酒了,半斤不太够。

先前听周米粒说过,经过她十分用心猜测推衍得出的一个精准结果:因为她来做客的缘故,道场每次开门都会跑掉些天地灵气,会不小心流散到外边的密雪峰,所以她不能常来看他们,来了也得补上点灵气,按照停留时间长短,留下一到三枚不等的雪钱,不然可就是假公济私了,传出去不好听,她毕竟是落魄山那边的,在下宗要注意影响。

不过这件事,周米粒只悄悄与柴芜说了,柴芜说会帮忙保密。

周米粒第一次来时,与柴芜聊得开心,走时转过头,皱着眉头,掐指一算,满脸苦兮兮地从布挎包里掏出三枚雪钱,抽着鼻子轻轻放在桌上。她走后没多久,崔东山和米裕就同时现身柴芜桌边。柴芜满脸好奇,只是不知如何询问才算得体,便干脆不说话了。

崔东山低下头,将那三枚雪钱叠在一起,趴在桌上,笑嘻嘻道:“每次开启道场大门,灵气损耗确实得算神仙钱,不过不是雪钱,而是谷雨钱。”

米裕没好气道:“有护山大阵在,这边的灵气流溢在外,可又跑不出青萍剑宗地界分毫,崔宗主你也太不仗义了,连小米粒的钱也坑!”

得亏是坑骗小米粒的雪钱,不然米裕早就当场跟崔东山翻脸了,打架就算了,但少不了要跟隐官大人告一记刁状,这样的学生,真得管管。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道:“我这不是帮着右护法存钱嘛,不然这件事情被先生晓得了,咱仨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

米裕气笑道:“崔宗主,劳烦你说清楚点,这件事跟我和柴芜有屁关系,真要拉人垫背,找……找白玄去嘛!”

崔东山伸出手,用手心抵住桌上的雪钱,笑眯眯道:“柴芜,以后修行路上,不要因小失大。”

柴芜点点头。其实崔宗主不用提醒她这种事,她也不是没心没肺的傻子,周米粒那么好,以后她就只会对周米粒更好。周米粒得知她跻身玉璞境后,除了第一次的登门道贺,之后为何要经常来串门?可不就是担心白玄他们有想法,担心她跟孙春王他们的朋友关系疏远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到底是个极有慧根的孩子,肯定上辈子没少读书,对话不费劲。他站起身:“行了,废话不多说。柴芜,既然已经一步登天,那就先缓几天,多看那几本我丢给你的杂书,剑谱、道诀、符箓阵法什么的都先翻翻看,之后再来好好修行,再接再厉,哪天成了仙人,你就可以喊上出得来的朋友一起下山耍去了,天高地阔,云宽土厚水长,美不胜收。”

带着米裕离开道场,崔东山站在洞天门口微笑道:“米首席,瞧着小米粒自掏腰包,你心疼归心疼,但是除了不要拦着小米粒,更不要想着找个蹩脚由头帮小米粒把这些雪钱找补回来。”

米裕疑惑道:“这是为何?”

崔东山拍了拍米裕的肩膀:“米首席你咋个回事嘛,跟你聊天怎么比跟柴芜那么个小姑娘聊天还费劲呢?”

米裕笑了笑:“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崔东山关上门后,远远看着那个大摇大摆走下密雪峰台阶的黑衣小姑娘:“小米粒这么多年来一直偷偷愧疚,总觉得自己没能给别人帮上忙,做点什么。”

米裕欲言又止。小米粒明明已经做了很多很多,他由衷觉得这个担任落魄山右护法的小姑娘才是最多照看人心的存在,至少也是之一。这个每天都会巡山、兜里永远备好瓜子的小姑娘是在帮着隐官大人和落魄山照顾着米粒大小的细微人心。

崔东山摇摇头:“你想说什么我当然知道,可那只是我们想的,我真正在意的是小米粒自己怎么想。”

米裕沉默片刻,蓦然笑容灿烂,一巴掌重重拍在崔东山的肩膀上:“崔宗主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得意学生!”

“米裕,想不想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句话?”

“请说。”

“我要请米裕做好某天被青萍剑宗除名的出剑准备。”

“不知为何,对此既忧心又期待。”

这就意味着米裕一旦倾力出剑,他是仙人境时,剑斩仙人。将来米裕已是飞升境时,那就剑斩飞升境。

在剑气长城,地仙两境的米拦腰,玉璞境的米绣,其实是两个人。

在浩然天下,青萍剑宗的米首席,与被青萍峰祖师堂剔除名字的米剑仙,又会是两个人。

崔东山嘿嘿笑道:“这只是以防万一,不太可能真有那么一天的。”

他郑重其事提醒:“这种话,以后喝酒再多,也不能跟我先生说漏嘴。”

米裕笑道:“我又不是个傻子。”

崔东山看着米裕,米裕略显尴尬,收起笑意,无奈道:“相较于隐官大人跟崔宗主,我当然是个傻子。”

崔东山突然压低嗓音说道:“米首席,商量个事,小事,真就是手到擒来的小事,对米首席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不卖关子了,就是想知道米首席啥时候主动跟那些浩然各洲的仙子姐姐叙叙旧,联络联络感情?”

米裕听得一阵头大,干笑道:“不好吧?”要是被隐官大人听说了这么一档子事,首席位置不保。没当上自然无所谓,可当上了再被摘掉头衔,到底没面子。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那就找个折中的法子,比如……开启镜水月?若有客人来桐叶洲游山玩水,再主动登门拜访米剑仙,咱们总不好拦着吧?”

米裕跟着揉了揉下巴:“身正不怕影子斜,就只是叙旧而已,何必心虚呢?”

两人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米裕,其实在我看来,真正最适合担任第二任宗主的人选,不是曹晴朗,而是你。不是说曹晴朗当不好,而是想要当得最好,得看过截然不同两种风格的青萍剑宗,再来担任第三任宗主,火候就足够了。”

“这种话,你跟隐官大人说去啊,隐官大人又不是那种听不进意见的人。”

“我这会儿哪敢说啊,挨骂都是轻的了,讨顿打都不意外。”

米裕幸灾乐祸道:“也对,隐官大人如今正在气头上呢。”

沉默片刻,崔东山眺望着三山围起的那座青衫渡,喃喃低语:“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太平世道吗?”

“是有很多人相信好人有好报。”

“呵,傻子才信,偏偏真就有人信。”

说到这里,崔东山蓦然振衣,大袖鼓荡,装满天风,伸手指向山外远处,眉眼飞扬道:“米裕,就让我们一起,让这座桐叶洲,出现更多这样的人吧。”

米裕也被难得严肃的崔东山这番诚挚言语给牵引道心,心神激荡,沉声道:“拭目以待!”

只是崔东山很快就恢复如常,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米首席这话说得轻巧,别光看啊,得踏踏实实做点什么。喏,我有份名单,你拿去瞧瞧,都是去过剑气长城、见过米首席的女子。我这不是担心来了客人,米首席到时候连对方的名字、门派、道号都记不清嘛,温故知新,温故知新。”

米裕轻轻推开崔东山的手,崔东山再递过去,米裕再推开,崔东山就恼了,米裕只得以诚相待:“都记得她们的,岂能忘,怎敢不去长相思?”

崔东山收起名单,呸了一声:“难怪先生要让你和老厨子,加上周首席,将来一起帮忙把把关,免得大师姐给如你们这般道行高深的浪荡子给骗了。”

米裕微笑道:“只要是同行看同行,我只需扫几眼、听几句话,便知道对方成色如何、行走丛的大致路数和道行深浅。”

崔东山啧啧道:“看把你能耐的。”

米裕伸出双指,拈起鬓角一缕发丝,眯眼笑道:“生平唯三事勉强值得说道,地仙境斩妖,春幡斋看门,醉酒赏美人。”

崔东山点头道:“回头好好捯饬捯饬,把一身行头搞起来,穿一身雪白法袍,佩长剑,头别玉簪,悬养剑葫,手持折扇……”

米裕无奈道:“如此里胡哨反而是累赘,骗得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骗不得有眼界的真正佳人。”

崔东山讥笑道:“骗?”

“骗她走到我的心尖上,谁骗谁还不好说呢。”

崔东山听到这句话,真忍不了了,跳起来对米裕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拳脚,米裕护住脸,稍稍移步。崔东山停下手:他娘的,真欠揍,还是小陌好,小陌好啊。

米裕抖了抖袖子,一本正经道:“崔宗主,年少即须臾,于道各努力。”

崔东山讶异道:“米首席,有点东西啊,大才子啊。”

米裕哈哈笑道:“治学一道,只是与隐官大人学了点皮毛,这不最近刚好在编撰一本集句联的书嘛,现学现用。”

崔东山双手插袖,伸手遮额头,笑道:“请君放眼看,平地构大厦,何曾一日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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