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转头笑问:“谢姑娘觉得拜剑台的风景如何?”
谢狗笑呵呵道:“不错,相当不错。”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微笑道:“介不介意站着喝酒?”
谢狗眯眼而笑,大步走入行亭:“都是走惯了市井乡野的江湖儿女,不瞎讲究,只要有不钱的酒喝,还有啥不满意的。”不知为何,见着先前那个“陈平安”,她又不是傻子,当然压力很大。别看她当时从头到尾都在小心翼翼提防着那个持剑者,可其实凭借直觉,她对那个被小陌喊作公子的家伙更为忌惮。等到瞧见眼前这个神色和煦的年轻山主,奇了怪哉,压力更大!
谢狗看似随意地问道:“你记得之前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知我见,也是一种修行。”
谢狗喝口酒,点头,不知是觉得酒水好喝,还是觉得这句话说得有道理:“那么在陈山主看来,该如何安顿无限心呢?”
陈平安摇头说道:“就不跟谢姑娘聊这个了,我费神,你费酒……嗯,好像还是我的酒水。”
谢狗笑呵呵道:“觉得我是个门外汉,或是那自了汉,聊不到一块去?”
换成别人,她就要换个说法了,比如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只是如今寄人篱下,谈吐得讲究点。
之前可不就是因为说话不得体,被朱老先生给赶下山了嘛,要是再惹恼了眼前这位真正当家做主的隐官大人,岂不是惨兮兮?还能把自己往哪赶?在槐黄县城买栋宅子?那岂不是混得还不如那个白头发的矮冬瓜?那她还不如直接钱盘下天都峰在内的三座山头呢。唉,就是那三个门派开价不低啊,欺负她不懂山上行情,杀猪呢。
陈平安明显不愿意跟她聊这些,转移话题,笑道:“说真的,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何独独喜欢小陌。”
谢狗先是满脸哀愁,最终释然,其间神色之复杂、心情之递进,如一条山中清涧下山之婉转。只见她狠狠灌了一口酒,幽幽叹息一声,给出一句话作为答案,一下子就把陈平安给彻底整蒙了:难道如今蛮荒天下的大妖都这么有文学素养了吗?!
那句话是:“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跟谢狗也好,与白景也罢,其实都没什么可聊的。喝过一壶酒,陈平安临时起意,告辞一声,说要去一趟北岳山君府。谢狗就追着问她能不能回落魄山:“总这么贬谪在外也不是个事,耽误小陌修行不是?他炼剑资质本来就没有我好,我是吃喝拉撒随时随地都能炼剑的,飞升境圆满只会更圆满。再这么耗着,距离越拉越大,小陌就会更没面子。丢了面子,小陌就更不想看到我了。唉,死要面子活受罪,男人啊……”
陈平安听到这里,其实就没什么耐心陪着她絮叨了,只是看架势,谢狗好像已经打定主意,要是今儿没个说法,她就一路跟到披云山去。陈平安只得站在行亭旁,让她给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我回去后,肯定比以前更加谨言慎行,每天学那骑龙巷左护法,夹起尾巴做人。山主要是不信,我可以发誓。用白泽老爷的名义发誓,还能不当真?”
“压岁铺子的生意怎么办?和周俊臣合伙做买卖才刚起了个头就甩手不管了?”
“肯定不会不管啊,隔三岔五就会去铺子的。只是生意难做是真难做,只说福禄街和桃叶巷,如今已经派了专人来堵我了……”
陈平安没好气地道:“有你这么做生意不地道的吗,正月里就往人家大门上贴告示。亏得你还有点底线,没往门神脸上贴,当是贴金呢?”
谢狗闻言委屈不已:“我都跟那些门神商量过了……事先说好,我可没有用那啥请神降真、拘鬼押灵的山上手段,都是跟那些门神老爷好好商量的,他们一个个都说没关系,老和气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沉默片刻,看着那个皱着脸委屈巴巴的貂帽少女,只得说:“回吧回吧,到了落魄山,记得少说话,不然再被赶下山,谁都帮不了你。”
随后陈平安施展缩地法,隐匿身形,在僻静处现身,然后走到披云山山脚。
作为一州北岳祠庙所在,来披云山敬香的善男信女数量众多,只是谁都知道披云山是魏檗的道场,却极少有香客能够亲眼见到这位传说中风姿卓绝的北岳山君。
谢狗总算得了一道山主法旨,如获大赦,心情不错,晃晃悠悠地走向落魄山。
别的不说,在落魄山,陈平安放个屁都是香的,山上一大帮各显神通的马屁精,也难怪她会不合群——谢狗似乎完全忘记了方才离别时自己一个劲儿抱拳嚷嚷着山主英明的样子。
山门口还挺热闹,仙尉和周米粒坐在桌旁喝茶,一旁趴着骑龙巷左护法。
除此之外,难得岑鸳机也在练拳走桩间隙在此闲坐片刻,还有从州城隍庙赶来的朱衣童子,不为点卯,就是想着来沾沾陈山主的仙气,不奢望能聊上天,远远看几眼就算满载而归。而棋墩山的一条白蛇作为朱衣童子的赶路坐骑,也蜷缩在桌底,显得极为温顺。
一个秉拂背剑的中年道士刚刚游历至此,他面白如玉,手持紫竹杖,腰悬葫芦瓢。
周米粒和仙尉都知道对方的身份,因为先前各自见过一面。周米粒是在仙都山青衫渡与那位自称道号纯阳的吕道长聊得蛮好。仙尉则是因为先前吕喦拜访过一次落魄山,就在山门口喝了一碗热茶。两人十分投缘,仙尉吹嘘自己的道法不比这山头更低,还问纯阳道友怕不怕。吕喦笑而不言,仙尉开心不已,说自己吹牛呢。他还曾邀请对方担任落魄山的客卿,说自己愿意引荐一番,以他跟陈山主的关系,这种事情,不敢说一定成,但绝对不会一定不成。不过仙尉没说这客卿是记名还是不记名,说话得留点余地,不能学陈灵均,说话结实得跟个糯米团似的,好吃是好吃,就是容易撑到,不如一碗白米粥养胃。
吕喦这趟将整个疆域广袤的古蜀地界逛了一遍,连一些个至今尚未被大骊朝廷发现踪迹的龙宫遗址也都去看了看。像他这般境界的练气士,自然就只是访仙探幽了,俱是人去楼空的场景,满眼荒凉,人世变幻,沧海桑田不过如此。
经过黄庭国时,他沿途游览了寒食江,在那座曹氏芝兰楼内看了几本传承有序的旧藏善本。翻看旧书如与故友重逢,天下古籍,总是这般分分合合。随后他又路过白鹄江、紫阳府,再从红烛镇沿着山路过棋墩山,一路缓行,这才来到落魄山,看着热热闹闹的山门口,捻须点头而笑:一般仙府不会出现这种画面。
修行一途,既有那么多个境界划分,人心就难免跟着起伏不定。一个山上门派,修道之人修心有成虽难,却也不算罕见,但是想要人心如一,简直就是个奇迹。
这趟登门,吕喦是有事相求,有一场红尘历练需要陈山主帮忙护道,只是听黑衣小姑娘说山主下山去小镇了。
周米粒认真问道:“纯阳仙长着急见山主吗?”
若是有急事,她就只需要在心中默念三遍魏山君,就跟敲门一样,魏山君马上就能听着,那么只要在北岳地界,她就可以与好人山主立即说上话了。
吕喦微笑道:“不着急,贫道等着陈山主返回再一起登山好了。”
桌上除了茶水和瓜子,还有周米粒从布挎包里取出的两袋溪鱼干。
上次在青衫渡,她舍不得拿出仅剩的一袋鱼干待客,这次终于有机会补上了。
其实在那之后,周米粒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出门,必须在被昵称为祖师堂的布挎包里边装两袋以上的溪鱼干,以备不时之需。
见着了那个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如今真名年景,道号仙尉,谢狗就彻底放心了。她的道理很简单,在一条街上不能先后捡着两块银子嘛。在这骊珠洞天旧址,我还能碰着谁?昔年天下十豪之一的人间首个“道士”都已经见着了,她不能再有这般“好运道”了吧?北边偌大一个俱芦洲,不也就趴地峰的火龙真人能入她的法眼?至于南边的桐叶洲,是玉圭宗剑修韦滢,还是镇妖楼那棵梧桐树,或者是三山福地的万瑶宗?
结果等到谢狗临近山门口,第一眼看到那个陌生面孔的中年道士,竟然瞬间就让她有一种如临大敌的压迫感。万年之前,跟小陌处了那么久都从无这种古怪感觉……可能就只有一次,当年她追到落宝滩,那个碧霄洞主现身,奉劝她别过界,过了界就别走了,人过界留人,腿过界留腿,飞剑过界留飞剑……
他娘的,谢狗至今想起那个臭牛鼻子老道还是一肚子憋屈。
没理由啊,这么点大的宝瓶洲,咋个这么藏龙卧虎嘛。
谢狗眯起眼,放慢脚步,那张不起眼的桌子还真有点龙潭虎穴的意思了。
瞧见身材消瘦的貂帽少女,朱衣童子站在桌上,双手叉腰,笑着招呼道:“小谢回了啊,我听仙尉说你这段时日去骑龙巷赚私房钱了。”
谢狗板着脸点点头,却与岑鸳机笑容灿烂道:“岑姐姐,休息呢?”
傻子好骗,所以谢狗对岑鸳机的印象是很好的,不像那个州城隍庙的香火小人儿,别看浑身冒傻气,其实是个人精。
瞧见个站起身的黑衣小姑娘,嗯,就是那个让箜篌嚷着要组成黑白双煞结果对方没答应的落魄山护山供奉,洞府境的小水怪。要是搁以前,谢狗就要伸手按住那个小姑娘的脑袋摇晃几圈了,只是吃一堑长一智,这会儿她笑眯眯道:“哟,是传说中的右护法大人啊,幸会幸会。我叫谢狗,是小陌未过门的媳妇。”
仙尉一口茶水喷出来,呛着了,一边咳嗽不已,一边赶紧拿袖子擦拭桌面。
周米粒更是瞪大眼睛:啥,小陌先生都有道侣啦?!
谢狗最后才望向那个道士:“这位老人家在哪里高就啊?”
吕喦微笑道:“四海为家,云水生涯。”
谢狗说道:“我觉得以道长的本事,就算学那中土神洲的符箓于玄,同时拥三五个宗门,都绰绰有余。”
吕喦笑道:“姑娘谬赞了,不敢与于玄前辈相提并论。”
仙尉有点听不下去了。这就像夸奖一个读书人,你可以昧着良心说人家学究天人,才情宇内无双,但是你直接说对方的学问跟亚圣、文圣差不多,这不是当面骂人是什么?看来谢姑娘在骑龙巷算是白闭门思过了,估计这跟贾老神仙不曾坐镇草头铺子也有关系,不然但凡跟贾老神仙学来一成功力,说话也不至于这么不讨巧。
谢狗盘腿坐在长凳上:“你们刚才聊到哪里了,继续,当我不存在。”
周米粒双手捧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轻轻放在桌上,开心笑道:“方才纯阳仙长在我们每个人的茶碗里都放了两三片艾叶,说是练气士长久饮用这种茶水,再辅以一门导引术,就可以驱寒,壮大阳气,全真保灵哩。”
谢狗伸长脖子瞥了眼小姑娘碗中的三片艾叶:哟呵,竟是取太阳真火烹制而成的。她道:“道长精通古法?看来师承悠久啊。”
后世万年修行如何,谢狗走过一趟俱芦洲,看了个大概。拜月、摘引星辰之术都算常见,唯独炼日一道相对数量稀少,因为门槛更高。而且方才凝神定睛一瞥,那几片艾叶的细微脉络落在她眼中就是纤毫毕现,大如山脉蜿蜒。
谢狗自然要比岑鸳机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门外汉看出更多内行门道,眼前道士极有可能是个能去火阳宫逛荡一圈的高人,如此说来,与自己岂不是半个同道?
吕喦笑着不说话。
谢狗又问道:“道长还是一位剑修?”
吕喦说道:“略懂剑术,勉强算是剑修吧。”
谢狗追问:“不知道长如何看待修行?”
本就是随口一问,不承想对方还真就给出答案了。只见那道士微笑道:“古人立法,食必用火,故万代苍生得以活命;居必逐水,故亿兆灵真得以立身。”
吕喦伸出手指,指了指天上大日:“在贫道看来,天之至宝,显而不隐者,人人可得,只此悬空一丸红日。”他再轻轻呼吸,吐出一口清灵之气,白雾朦胧,如云行水流,其中有一丝红线蜿蜒浮沉,宛如一条纤细火龙在其中腾云驾雾、按敕布雨,“人之大宝,虽隐而不显,犹可自求,只此一息真阳。此物至精至粹,修道之人,徐徐见功,凝为一团,便是自身纯阳。故而纯阳则仙,纯阴则鬼,人居阴阳之半,仙鬼之交,是仙是鬼,只在修行,自证其心,自炼其神,火者阳气也,火乃人身之至宝。”
谢狗笑呵呵道:“道理好是好,就是空泛了些,听得人云里雾里的,不触天不抵地。”
吕喦微笑道:“就像这位岑姑娘,虽非练气士,作为纯粹武夫,习武练拳,与炼气一道有异曲同工之妙。武夫习武,以一口纯粹真气淬炼体魄,就像一条火龙走水,气血为浩荡长河,筋骨为绵延山脉。而且看得出来,教岑姑娘拳的师傅极有武学造诣,尤其是拳桩配合吐纳,能教旁人耳目一新。缘于此人传授了岑姑娘四种截然不同的吐纳术,故而真气运转轨迹昼夜有别、冬夏各异,所以才能够一直压境而不伤体魄神魂,反而因此拳意扎实,滋养真灵,异于常人。”
岑鸳机愣在当场。朱老先生教给她四种真气流转路径,她练拳这么多年,当然一清二楚,只是从没想过会藏着这么大的学问。难道她破境慢其实并不是资质太差的缘故?朱老先生一直说她练武资质很好,也不是什么安慰言语?
谢狗笑道:“道长高啊。”
吕喦一笑置之。
谢狗当下还不清楚,这位道号纯阳的陆地散仙正是至圣先师眼中的未来天下十豪之一。
陈平安没有沿着敬香神道直接去往山巅祠庙,而是手持行山杖徒步登山,去往披云山一座次峰,在登山人流中,与来此山文昌阁烧香许愿的文人雅士无异。
披云山中有寺庙道观十数座,当年大骊朝廷曾经评选出一洲版图上的六山十刹,都是佛家名山大寺,其中披云山广福禅寺就是大骊宋氏皇帝敕建,御笔题写匾额,赐下紫衣和法号,还曾诏令住持入京书写金字经文。
半山腰处有座歇脚凉亭,凉亭匾额“海天无极”,崖畔有古松,枝干斜出,如在天外。旁有茶摊,多是山中挑夫在此饮茶,陈平安抬头看了一眼:掏钱结账的来了。
陈平安跟摊主又要了一碗茶水,魏檗施展了障眼法,可让俗子对面不相识。落座后,魏檗劈头盖脸就问道:“小陌先生怎么没来?又是被陈山主拦下了?不合适吧?”
陈平安立即还嘴:“魏山君什么时候举办夜游宴?我好像一次都没喝上山君府的美酒,实属人生憾事,必须找机会补上。”
老话都说久住令人贱,频来亲也疏,落魄山与披云山便无此顾虑,可其实如今山君府诸司主官,小三十号山水神灵,陈平安一个都不认识。
“如今落魄山都有下宗了,要是在俱芦洲再有个下宗,落魄山和青萍剑宗岂不是就要顺势升迁为正宗和上宗?”
“这等美事,想想就好。”
“到时候再来几个好事之徒,评选什么浩然天下十大宗门,你们肯定有一席之地。”
“什么‘你们’,这话说得伤感情了,得是‘我们’。”陈平安笑道,“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已经有了眉目,很快就会动工,我让青萍剑宗帮你留了个缺口,数目在一千四百到一千八百枚谷雨钱之间,你有没有想法?要是披云山财库紧张,我可以先帮忙垫上。”
对于一般练气士而言,参与开凿大渎,可能就是挣与亏的钱财往来,甚至挣钱越多,与功德就相去更远,包袱斋张直、皑皑洲刘氏就都在此列,不过多少能够帮助各自门派、家族挣下些福缘,只是这些福缘不太会流转,寻常只会在大渎周边兑现,比如转化为一份数额不定的财运,无形中帮助包袱斋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这也是张直为何一定要在所有渡口开设店铺的唯一理由。与一洲气运紧密相连的镇妖楼青同是例外,可是对于山水神灵来说,都是有实打实功德在身的,属于稳赚不赔。
魏檗点头道:“那我就掏两千枚谷雨钱,凑个整数。”
陈平安讶异道:“魏山君,一口气拿出两千枚谷雨钱,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我们北岳山君府的财库不得是金山银山?来都来了,不如带我逛逛,开开眼界?”
魏檗扯了扯嘴角:“是‘你们’,不是‘我们’。”
陈平安微笑道:“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容我倾耳听,说是说不是?”
魏檗无奈道:“陈隐官的打油诗和集句诗,名气已经足够大了。”
“但是魏山君不能否认,还是很应景的。”
魏檗突然微微皱眉,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你们落魄山来了个云游道士,我竟然看不出对方的道行深浅,对方反而立即察觉到了我的窥探。”
茶碗涟漪起云雾,浮现出一幅画面。只见落魄山山门口围坐一桌,其中就有个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只是这幅山水画卷很快就消散了。
陈平安看了一眼,笑道:“很正常。这位前辈姓吕名喦,道号纯阳,是真正意义上的得道之士,当之无愧的证道之人。他不欲人知晓自己的踪迹,别说我们落魄山,或是你们披云山,恐怕就算在穗山山脚,神君周游一样察觉不到。”
魏檗赞叹道:“纯阳?这么大的道号,一般人可承受不住。”
他仔细翻检心湖片刻,以心声询问道:“我记得黄庭国历史上曾有道士丢掷酒杯入江化作白鹄,与这位道士可有渊源?”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这位纯阳真人的手笔。当年他与程山长一同乘船游江,酩酊大醉即兴而为,这才有了后来的白鹄江水神娘娘。”
魏檗欲言又止,陈平安摇摇头。
关于这位喜欢游戏人间的纯阳真人,还曾涉及一桩陈年旧事。
老皇历上都是尘封已久的老故事,比如如今住在京城火神庙的封姨就曾有个“燃艾草灼龙女额”的山水典故。再比如昔年百福地的众多神曾经求助于一位身负气运的崔姓男子来抵御封姨,而此人也成了大雍朝的开国皇帝,与百福地一直极有香火情,至今犹有举国簪的习俗。昔年斩龙一役之初,天下真龙及诸多龙宫水府也曾寄希望于一位得道之士的出手相助,那人正是纯阳吕喦。
魏檗便不再刨根问底,转而抱怨:“那个化名谢狗的小姑娘你打算如何处置?”
一位飞升境圆满的剑修,还是蛮荒妖族出身,每天就这么杵在北岳地界,魏檗都觉得瘆得慌,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跟山君府诸司主官泄露天机,说有这么一号人物就在槐黄县城逛荡,免得他们心惊胆战。
陈平安开始撇清关系:“她是你那位小陌先生的爱慕者,你跟我抱怨不着。”
魏檗说道:“方才我算账算错了,如今山君府处处都要用钱,捉襟见肘,怎一个‘穷’字了得,那两千枚谷雨钱,恳请落魄山泉府帮忙垫上,我可以立下一张借据。”
陈平安只得保证道:“谢狗那边我来约束,肯定不会由着她乱来,出了任何纰漏,你找我就是了。”
魏檗问道:“纯阳真人都在山门口露面了,你还不赶紧去现身待客?”
陈平安笑道:“肯定要去的,只是不着急,总得容我陪着魏山君把一碗茶水喝完吧,做人不能太喜新厌旧。”
这就是心里有底,说话硬气了。有小米粒负责待客,哪里需要他这个山主去锦上添,完全没必要。访客若不是飞升境起步,我们落魄山都不屑搬出右护法。可要是换成陈灵均这个大爷,你看陈平安急不急,保管早就火急火燎跑去落魄山门口了。
陈平安喝过两碗茶水,让魏山君不必相送,潇洒告辞离去,到了落魄山的山门口,吕喦起身笑道:“叨扰。”
双方一起登山,拾级而上,直接去了山巅。
吕喦开门见山道:“有一事相求。”
陈平安也几乎是异口同声,差不多的意思,有事相求。
吕喦笑道:“陈山主先说说看。”
陈平安也不客气,说道:“可能需要与道长讨要一张火符,品秩越高越好。”
吕喦心中了然:“是为了文运火蟒的走水一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家小暖树道显于黄庭国曹氏芝兰楼,这事莫非与道长有关?”
吕喦抚须笑道:“贫道曾经在蜀地画符于一栋书楼的梁柱之上,初衷只是用来庇护书籍,只不过那会儿还不是什么芝兰楼,至于如何一路辗转落入曹氏之手,想来只是随缘而已。”
陈平安作揖致谢,吕喦摆摆手:“无须如此。”
吕喦继而问道:“文运火蟒走水大不易,天然水火冲突难以调和,陈山主对此可有谋划?”
陈平安笑着点头,刹那之间,吕喦环顾四周,微微一笑。原来他已经置身于一条由陈平安两把本命飞剑造就的光阴长河之中,最奇异之处,在于两岸皆是文字成山,文运盎然,气象不俗。
吕喦说道:“凭借这份底蕴,陈暖树将来跻身玉璞境都绰绰有余了,有无贫道的那张火符,差别不大。”
看陈平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吕喦笑道:“贫道本就是登门求人来的,岂会吝啬一张符箓。”
陈平安好奇问道:“不知道长所求何事?”
吕喦说道:“护道一场。”
陈平安疑惑道:“以晚辈如今的境界,真能胜任?”
吕喦点头道:“贫道现在完全不担心陈山主能否胜任,就怕陈山主护道护得太过尽心尽力,贫道自己反而无事可做。”
陈平安问道:“道长能否细说护道一事?”
吕喦笑道:“不着急,还需等个火候。”
陈平安收回两把本命飞剑,吕喦从袖中取出两张符箓。
陈平安说道:“一张就够了。”
吕喦笑道:“就当是好事成双,火符送给陈暖树,至于另外一张水符,是送给你们右护法的。”
当初在仙都山青衫渡,黑衣小姑娘紧紧攥着布挎包的绳子,因为纠结一袋鱼干到底是拿出来待客还是留给米裕,紧张得满头是汗也浑然不觉。她一直皱着眉头绷着脸,让吕喦哭笑不得,又不好开口劝说对方溪鱼干留着就是了。
陈平安刚好取出养剑葫,吕喦也摘下了腰间那只葫芦瓢,两人对视一笑,大概这就是白也诗篇所谓的山中与幽人,对酌山开。
吕喦仰头灌了一口自酿酒水:“你可知道骊珠洞天这些山脉诸峰的由来?”
陈平安点头道:“崔东山曾经说过些内幕。西边群山总计六十二座山头,大半是古蜀地界的山峰迁徙而来,有据可查的有四十多个,我猜测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以后看看有无机会当面询问。但是像我们脚下的落魄山,魏檗那边的披云山,还有那座拥有斩龙台的山头都比较古怪,没有任何文字记录,后者被大骊户部秘档记录为甲六山,于春徽年间封禁,按照我们这边的土话俗称为龙脊山,半山腰处有大片斩龙崖石,来历神秘,可能知晓真正根脚的就只有昔年药铺后院的杨爷爷了。”
吕喦笑道:“杨爷爷?你是说那位青童天君?”
青童天君,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昔年掌握一座飞升台的男地仙之祖,却是人族成神。就像一个孤零零的点灯守岁人,在人间守岁足足一万年。
陈平安轻轻点头。如果不是杨爷爷,他活不到今天。有些事情,长大以后可以熬,但是熬不到长大。
其实陈平安原本有很多话想要与这个老人好好聊一聊,与身世和天下大事都无关,就只是些家常话。
生活道路上,少年和年轻人始终前行,好像老人们却已经停步,前者再回头,就只是回忆了。
陈平安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杨爷爷,是年幼时蹲在药铺门外,等了片刻,没有等到扫帚砸在脑袋上,仰起头,看到了那个神色严肃的老人。
“买东西给钱,生意人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先赊给你,但是你以后得还钱,一分一毫也不许欠铺子的。”
最后老人问孩子听不听得懂,孩子站起身,懵懵懂懂,只是递出那只始终紧紧攥在左手的钱袋子。
吕喦举目远眺,视线一路绵延而去,远如山脉。不管如何物是人非,山河风景变化倒是不大。他感慨道:“昔年我经常游历古蜀地界,只记得蜀天夜多雨,蛟龙生焉,剑光与风雨同起落,蔚为壮观。只说那座龙脊山,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最早位于古蜀边境,曾有洞天名为括苍洞,依山傍海,蟠结斩如刻,上有倒挂仙,疑是帝所谪,快意雄风海上来。此山古名颇多,有真隐、天鼻、风车、寮灯等,可惜后被剑仙与蛟龙厮杀摧破。最早山脉一路绵延入海,可与某座海底龙宫气息衔接。”
“红烛镇有条冲澹江,水性极烈,湍悍浑浊,我如今这瓢葫芦酒就是用那边的江心水酿造而成。在上古时代,经常白昼雷霆,与如今的禺州相呼应,所以如今地方县志上所谓‘此水通海气’,并非穿凿附会之语。那个在小镇开书铺的水神李锦其实就是上古龙种之一,只不过可能李锦都不清楚自己的出身,一直误以为是骊珠洞天的龙气流溢,散入冲澹江,他才得以开窍炼形,或是被上古仙人以龙王篓带离骊珠洞天,实则不然。”
“至于后世被剑修拿来砥砺剑锋、奉为至宝的斩龙台,其实就是字面意思。远古天庭两座行刑台之一的斩龙台,在登天一役被剑修斩碎,坠落人间,四散天地间,龙脊山石崖就是最大的一块,古蜀地界因此蛟龙繁衍,剑修亦多。剑气长城那边也有一块,如果贫道没有记错的话,就是你那位道侣的家藏?”
“斩龙之人陈清流就曾在括苍洞之内炼剑多年,那里可算是他的证道飞升之地。后来所谓的蝉蜕洞天,其实只是括苍洞的一部分,就相当于你们落魄山的霁色峰。他在蝉蜕洞天内一口气斩杀了订立生死状的十四位剑修,其中上五境就有八个,包含两个仙人境和六个元婴境。虽然境界不高,但是每一位剑修的本命飞剑的神通都极适合围杀。元婴境剑修杀力高低如何,配合飞剑本命神通,围杀效果又会如何,你来自剑气长城,应该最清楚不过了,结果仍是被陈清流反杀殆尽。经此一役,宝瓶洲断了十余条剑脉法统,由于陈清流是别洲人氏,宝瓶洲的剑道气运就开始一蹶不振了。”
这位在两座天下萍踪聚散不定的纯阳真人博古通今,诸多典故娓娓道来,云淡风轻。
人生路上,我们好像都是在翻书看他人,不知何时才能成为他人仔细、反复翻阅的书籍。
记得郑大风曾经说过一个道理:一个人如果到了四十岁还不信命,要么是实在命好,要么就是不开窍。不说荤话时的大风兄弟除了模样丑一点,兜里钱少了点,还是很有几分独到风采的。
陈平安诚挚道:“老话说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将来等到吕前辈成功出关,不知能否恳请前辈为一洲修道之人设法坛传道业?至于地点,无论是落魄山、披云山,还是南涧国神诰宗、黄粱派娄山,或是宝瓶洲任何一地,都是无所谓的。”
毕竟这位纯阳真人,严格意义上说来,就是宝瓶洲的自家人。
吕喦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笑问道:“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先有蝉蜕洞天一役,后来又有斩龙一役,贫道既然是宝瓶洲本土修士,又与诸多龙宫颇有缘法,为何两次都没有出手,陈山主难道就不好奇?”
陈平安提起养剑葫,与吕喦那只紫气萦绕的葫芦瓢轻轻一磕,如碰酒杯,只是给了个含糊其词的说法:“红尘历练,修真我证纯阳,不昧因果。”
各自饮酒,陈平安擦了擦嘴角,吕喦会心一笑:“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
陈平安突然笑道:“先前拜访衣带峰,听一位老前辈说修行事,不过就是心关独过,大家都好。”
吕喦点头道:“修行是自家事,若是以天地为家呢?”
陈平安沉默片刻,问道:“吕前辈接下来要游历何方?”
吕喦说道:“打算走一趟俱芦洲。贫道曾与白骨真人同游白玉京青翠城,此外别有一番境遇,算是欠了陆掌教一份人情。”
“贺小凉作为陆掌教新收的弟子,成为一宗之主,一路攀至当下的仙人境,因为她自身福缘深厚,修道资质够好,所以都算轻松。此次剑仙白裳以闭关作饵,贺小凉性格外柔内刚,一着不慎就会咬钩,想必生死无忧,但是以白裳的行事风格,这种自行咬钩之鱼再被他抛入水中时,鱼儿肯定是要吃大苦头的,只是碍于陆掌教和天君谢实的面子,会留她一命,却肯定会伤及她的大道根本,跌一境至玉璞是跑不掉的,加上刚好能够让贺小凉错过即将到来的这桩机缘,以后贺小凉再想按部就班跻身飞升境就不容易了。”
“贺小凉光有一个师兄曹溶,最多再加上顾清崧,即便他们三人联手,对上一位闭关即可出关的飞升境剑修还是十分勉强。如此涉险行事,太过托大了,所以贫道打算离开落魄山后就去北边看看。”
陈平安点头道:“贺小凉一定会去找白裳的麻烦。”
吕喦笑着打趣:“陈山主,你能够与陆掌教产生这么多的因果纠缠,看遍历史,屈指可数。只说这一点,就足以自傲了。”
陈平安点点头,沉声道:“这些年看了些佛家典籍,经律论之外,其余公案评唱拈古颂古,洋洋洒洒不下八千,然后我就发现一件事,历代高僧引用陆沉著作中典故的次数,甚至要比引用所有儒家圣贤加在一起的次数还多。所以不管小看谁,都不能小看这位陆掌教。”
吕喦点头道:“我们外人再高看陆沉,也未必就是陆沉的真正高度。”
他又突然问道:“就不问问看为何会提及这西边诸山的由来,莫非贫道就只是与陈山主显摆自己见多识广?”
陈平安思量片刻,试探性问道:“是在提醒晚辈,这也是一种广义上的‘道化’?”
吕喦点头道:“这可能就是道门与佛家的根柢差异之一。”
陈平安微皱眉头,继而心中豁然,只是又起疑惑,毕竟大乘佛教亦有“无众生不得成佛”一语,刚想言语,吕喦便笑道:“这只是后世祖师禅的调和法之一,与更早的如来禅关系不大。”
崔前辈曾经给过一个说法:纯粹武夫,七境八境死家乡,九境山巅死本国,十境止境死本洲。而这位道号纯阳的吕祖,曾经已经一只脚跨入十四境门槛却自己退出门外的道门真人,当初选择远游青冥天下就很好解释了,只需将前理反推即可。
一直在偷听山顶对话的某位貂帽少女晕乎乎的:你们到底在聊个啥?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收起养剑葫,侧过身,拱手抱拳,神色肃穆道:“晚辈倒是有一大问,斗胆与前辈请教。”
吕喦面带微笑,摆摆手,示意陈平安法不传六耳。
陈平安心中悚然,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到谢狗在偷听,因为他方才在山顶设置了一道类似袖珍剑阵的禁制。
吕喦双指并拢,看似随意地轻轻一推,便有一缕并未成剑气的粹然剑意与天地融合,回到登山道上。与此同时,山路那边亦有一缕隐蔽剑气被谢狗伸手推回山顶。
吕喦调侃道:“你们两个算不算礼尚往来?”
陈平安略显尴尬。
吕喦正色道:“你在桐叶洲是不是已经两次试图跻身玉璞境未果?”
陈平安点头道:“心魔出乎意料,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出现,第一次是措手不及,第二次是自以为能够凭借包括《祈雨篇》在内的六种解决方案跻身,结果还是不成。”
吕喦笑道:“绣虎确实给你出了个不小的难题。”
陈平安苦笑道:“浩然天下如果因为我的重返家乡,因为我的隐官身份而提起剑气长城,就需要一个上五境的末代隐官。”
所以当年造化窟一觉醒来,在剑气长城都还是元婴境的陈平安就莫名其妙成了玉璞境。
这其实是崔瀺给了陈平安一个介于真伪之间的玉璞境。说真,在于陈平安的确属于靠打破自身瓶颈跻身的玉璞,只不过陈平安自己忘记了那个具体过程而已;说伪,则是陈平安的心路,因为被崔瀺抹掉记忆,出现了一段空白,长远来看,就是极大隐患。不过崔瀺的解决方案再简单不过:等着未来的师弟自己跌境再重返玉璞即可。至于这一跌再返间会不会横生枝节,引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崔瀺大概是全然无所谓的。在他看来,如果连这种小事都处理不好,就不用去青冥天下自取其辱了。
吕喦也不细问心魔为何,只是提醒陈平安再慎重些,不要急于恢复玉璞境,然后很快就岔开话题:“毕竟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崔先生的做法无可厚非,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不是玉璞境剑修是一道分水岭。是,提到陈平安便多是溢美之词,最坏顶多调侃几句,捏着鼻子说你年轻有为,老大剑仙敢于用人,可若你只是元婴,浩然天下对你个人,甚至对整个剑气长城的观感就要变了。”
世事繁多,生活不易,多是看过一个热闹再等下个热闹而已,哪有闲工夫去求个究竟。人心不古,古人之心,就在于求学不易,得了一两个道理,就愿意开掘极深。当然,今人也有今人的优势和长处,这就是两条道路了。古人从一到万,反证其一,就像道门所谓的人法地,地法天,道法自然;今人从万到一,就像佛家所说的法门无量誓愿学,最终得见不二法门。先生就曾感慨:“要说书上的道理和学识,只谈广度不提深度的话,岂是前贤能比的?那么是不是现在随便从书院拎出个读书人,再丢到万年之前,估计都能让当初那拨书生一个个跑来虚心求教?”
陈平安点点头。他当然能够理解这种差别,只是这里边的艰辛,可谓有苦自知。陈平安甚至猜测,当下试图打破的元婴境瓶颈遇到的那个心魔,极有可能,本该是自己在飞升境后,再试图跻身十四境,才会遇到的某种心关。
吕喦笑道:“陈山主有个好师兄啊。”
陈平安无言以对。
吕喦重新别好葫芦瓢,转头瞥了眼北方,略带几分讥讽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白裳与那田婉暗中勾结,试图操控一洲剑道气运流转,也就是最终未能得逞,不然贫道如今重返宝瓶洲,可不介意什么飞升境的剑修,什么邹子师妹的身份。”
贫道又不是吃素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