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好奇万分:“到底聊了啥,给我说说呗。”
谢狗突然说道:“不站不坐偏偏蹲着,姿势不雅,瞧着像是蹲茅坑拉屎。”
箜篌哈哈大笑。谢狗突发奇想:“箜篌,咱们也组建一个小帮派吧,比如先拉上骑龙巷左护法入伙,官衔封号还不是随便给?”
箜篌皱着眉头:“斜封官?没啥含金量啊,好像难以服众。而且落魄山就这么点人,很难骗人入坑了。唉,早知道我就答应隐官老祖去桐叶洲忽悠几个不知底细的新面孔了。”
谢狗点点头:“那就不着急,建大功成大业者,必须深谋远虑,从长计议。回头约个时间,咱俩好好商量商量。”
箜篌道:“咱们读书那么多,你汗牛充栋,我学富五车,可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
谢狗揉着下巴,显得有些愁眉不展,继而舒展眉头,以拳击掌:“这就叫将谓偷闲学少年,君子居易以俟命。”
箜篌使劲点头:“这话说得有点学问了。周米粒的那个帮派,跟暂时只有咱们俩的小山头没法比,差远了!”
“你为何对陈平安这么亲近?”
“不管是什么事情,明明很如何,偏要假装不如何,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比如陈平安,他是一个曾经只是听说过宫柳岛刘老成某个故事就能满脸泪水、把心伤透的痴情种,所以他内心其实很怜悯我,却从不怜悯我丝毫,这让我很感激。”
“是啊,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箜篌翻了个白眼。这句话要不是朱敛说的,我就吃屎去。
“朱敛要是愿意以真相示人,再举办几场镜水月,我可以肯定,一年之内,至少有百余个女修愿意更换门庭,跑来落魄山修行。”
谢狗深以为然,点点头:“如果只说相貌,我家小陌跟朱老先生大概差了一百个陈平安吧。”
箜篌翻脸道:“谢姑娘,朋友归朋友,我不允许你这么贬低隐官老祖!”
“那就只差十个?”
“这还差不多。”
一把本命飞剑悄然离开。
谢狗咧嘴一笑。以为飞剑化虚,潜藏在那个臭牛鼻子老道留在山中的道意里,如鱼潜渊,姑奶奶我就猜不到你陈山主的手段啦?
谢狗摸出一壶小镇按斤两售卖的市井土烧酒灌了一口,沉默许久,冷不丁问道:“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变得不人不鬼不神不仙,你会心怀怨恨吗?”
箜篌嘿一声,神色淡然地道:“山里的草木,田地的庄稼,各有各命,想要如何,又能如何?”
谢狗喝着酒:“不自由至极,会不会也是自由?”
箜篌沉默许久,突然扬起拳头,振臂高呼:“我想明白了,胜败在此一举!”
谢狗说道:“别咋咋呼呼的。”
箜篌压低嗓音说道:“谢姐姐,要想后来者居上,风头压过裴总舵主、矮冬瓜那一脉,有个至为关键的胜负手!”
谢狗问道:“朱老先生?”
白发童子摇头,咧嘴笑道:“郭竹酒!”
那边,小陌发现公子重新拿出养剑葫抿了口酒,闷闷不乐的样子。
陈平安说道:“小陌,你说以后,比如一百年、两百年后,或者更久,落魄山也有了几百号甚至千余人的规模,我们再回头看今天,会不会觉得有些陌生?”
小陌笑道:“大概会,大概不会。”
陈平安气笑道:“闲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之后小陌回宅子炼剑,陈平安去了竹楼,继续纠结某本拳谱的序文该如何落笔。
有那本撼山拳谱珠玉在前,陈平安就一直头疼此事,坐在书桌前愣了许久,干脆看书去。
夜深人静时,陈平安开了门,踩着那几块跟崔东山一起铺在地上的青色砖头,来回六步走桩。走完再回屋子,脱了布鞋,万事不想,倒头就睡。
陈平安岂会没有私心,为曹荫、曹鸯教拳尚且如此认真上心,赵树下是入了祖师堂谱牒的嫡传弟子,自然只会更加用心,所以陈平安让赵树下从骑龙巷搬到了落魄山上,最终将教拳地点放在竹楼二楼。
自从喝过拜师茶,正式收取赵树下为嫡传,陈平安其实就一直在认真思考如何教拳,想要自己亲自编订一部拳谱只是其中一环而已。
教什么拳?是继续传授撼山拳以及一些学自种秋桩架的校大龙,或是朱敛的拳桩、黄庭的白猿背剑术、演化自蒲山云草堂六幅仙人图的新架子,再加上箜篌赠予的那部拳谱,帮助赵树下从低处往高处走,采百家之长,融会贯通,将来等赵树下跻身了五境,再在六境继续打熬体魄……还是直接一口气教给赵树下包括神人擂鼓式在内,陈平安自创的拳法剑术不分家的开、片月等?
具体如何教?压不压境?压几境?就像在鹿衔芝渡船上给磨刀人刘宗喂拳一般?
在何处教?是拣选黄湖山、灰蒙山这样的藩属山头,学那青萍剑宗云蒸山,以赵树下作为开始,专门用来培养纯粹武夫,继而形成一个落魄山武夫学拳的定例,还是选择在竹楼二楼?若是地点最终选在竹楼,是继承某种不成文的传统,以前辈崔诚的方式来教,还是按照自己的法子来做尝试?若是两者都可,兼容并蓄,那么各自比例占多少才最适合赵树下?
这些都是摆在陈平安眼前的很实在的问题,他这个当师父的,总得心里有数,先有个章法,才能正式为弟子教拳。陈平安这些日子就在反复考虑,推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设想。不过刚好借此机会,陈平安对自己的习武生涯做了一个回顾。
今天清晨,天才蒙蒙亮,陈平安独自在崖畔石桌旁坐着,没多久,陈暖树就跟周米粒一起走来了,两个小姑娘各自斜挎了个包裹,还一起扛着个……木制衣架?
陈平安给看乐了,站起身笑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周米粒哈哈笑道:“暖树姐姐说了,这次回家,好人山主要长长久久待在山中喽,昨夜我俩一合计,就决定好好拾掇拾掇。”
陈平安打趣道:“就把这么个衣架给拾掇过来了?看着像是老厨子的手艺,不会是你们连夜催促他赶工的吧?”
周米粒赶紧抿起嘴,陈暖树点头笑道:“是我让朱先生帮的忙。”
周米粒立即说道:“一起,一起的。”
其实昨夜是她出的馊主意,暖树姐姐本来是想早上再说的,只是经不起她撺掇,就一起去半夜敲门了。唉,自己还是不够铁骨铮铮,难怪裴钱才是总舵主。
陈暖树解释道:“朱先生说了,老爷如今的身份,经常需要待客,倒不是咱们需要看人下菜碟,就是有些个半生不熟又可登山的仙师由衷仰慕老爷,老爷明明这么英俊,一等一的神仙风采,总是穿着青衫长褂,难免枯燥了些,偶尔换几身不同装束的衣衫、法袍,不说外人如何惊叹吧,也能让咱们自个儿养眼提神,我和小米粒都觉得朱先生说得在理……”
周米粒使劲点头:“是嘞是嘞,老厨子几句话就道出了我们的心声哩。”
陈暖树眼神闪着熠熠光彩,摆好衣架后,周米粒蹲在地上左看右看,说丝毫不差,陈暖树便自顾自忙着打开两个包裹,取出一整套衣衫,明显早就打好腹稿了,主动开口跟老爷讨要那件青纱道袍。
陈平安原本想说一句可拉倒吧,见她俩都是这么个态度了,只好捏着鼻子不发表意见了,默默从咫尺物中取出那件青纱法袍交给陈暖树。
陈暖树一边从包裹里精心挑选那些整齐叠放好的衣衫,一边笑道:“一定要搭配好。昨夜朱先生就说了,回头他会再亲手打造一顶绝不俗气的金冠,届时老爷这般装束,再穿上小陌编织的蹑云履,甭管是手持一支白玉灵芝还是手捧一柄拂尘,呵,米剑仙瞧见了都要自惭形秽,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
陈平安默然无言。老厨子要是赶来看热闹,那就可以直接去二楼切磋切磋了。
除了衣架,陈暖树和周米粒还带来了一些很用心的闲余物件。比如插有一枝刚折下的梅的青瓷瓶,还有一串铃铛,刚好可以挂在竹楼屋外檐下。
陈平安玩笑道:“暖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陈暖树笑道:“老爷可不需要担心这个。”
周米粒在旁小鸡啄米:“没得必要。”
陈平安哑然失笑,坐在门外竹制廊道中,闲来无事,就让周米粒帮忙搬来那只竹编小箩筐,里边装满了各色邀请函和请帖。多是来自宝瓶洲和俱芦洲的,比如那个石毫国皇帝就找自己叙旧了。也有几封来自两洲之外的书信,比较出乎意料,其中就有一个扶摇洲海外女船主的请帖。
崔东山那边扩张速度会很快,因为跟落魄山的作风截然不同。崔东山坦言青萍剑宗会大开门路,广收弟子,与大泉姚氏在内的几个王朝都开始搭上线了,各自国境内但凡是剑修坯子的,有几个算几个,仙都山会帮忙栽培。崔东山前不久就从云蒸山吾曹峰寄来一份密信,说那个一分为三的大渊王朝即将重归一统,自立为帝的袁砺和袁泌都愿意自降为藩王,尊奉袁盈为皇帝。此外,汪幔梦跟钱俊都对陈平安仰慕得五体投地,赶都赶不走,哭着喊着非要加入青萍剑宗。至于武夫洪稠,也不差了,小赌怡情没能挣钱,就干脆赌一把大的,投靠了皇帝袁盈,正所谓豪杰赌命报天子嘛。只是在这封信上,我们崔宗主又开始拐弯抹角询问赵鸾的修行一事如何了。
周米粒趴在廊道上,双手托着腮帮,仔细数着崖外过路的白云。今儿雾大,云就胖,一大坨呢……嗯,就是云海。
陈暖树扯了扯周米粒的袖子,周米粒立即心领神会,打了一个滚儿,再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站定:“好人山主,我得巡山去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忙去吧。”
将书信和请帖都重新放回小箩筐,陈平安站起身,再次走到崖畔,看过了云海,站起身,来到赵树下在山上的宅子前,敲开门,正在练习走桩的赵树下还是习惯性喊了声陈先生,陈平安也不以为意。
听说要带自己去竹楼二楼,赵树下神色复杂,重重点头,默默跟随。
如今赵树下的武学境界是四境瓶颈,也还是四境武夫。因为当年陈平安送出过一本《剑术正经》,所以赵树下这些年练拳之余,还会研习剑术。
陈平安说道:“崔东山想要收赵鸾为亲传弟子,你觉得怎么样?”
赵鸾的修道资质,崔东山觊觎已久,是真心想要收她为嫡传。崔东山对她的评价很高,说就算比不得柴芜这种当之无愧的天才,赵鸾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地才了,搁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门,都是值得精心栽培的香饽饽。
陈平安还是打算先问过赵鸾自己的意思,虽说崔东山给出的修行之路确实会比留在落魄山让她走得更快,而且不是那种走捷径的拔苗助长,所以不会有隐患。说实话,教拳还好说,为他人指点修行,陈平安还真底气不足。
为了能够说服先生答应此事,崔东山信誓旦旦保证,赵鸾结金丹一事早已万事俱备,只等赵鸾到云蒸山吾曹峰,相信过不了一两年就可以正式闭关,他这个当师父的会亲自护关。与此同时,崔东山还暗示自家先生,吾曹峰的下任峰主位置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更进一步,他年顺势升迁转任绸缪山的山主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青萍剑宗三山,仙都山是剑修道场、云蒸山由纯粹武夫当家做主是崔东山亲自订立的宗门祖例,而剑修之外的练气士都被安排在了绸缪山,主峰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作为崔东山的师弟,还是内定的下任宗主,曹晴朗是不是绸缪山的山主确实意义不大,还不如腾出个位置给别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将来赵鸾结丹若是没个二品气象,陈平安只管来青萍剑宗找他兴师问罪。陈平安都懒得跟他废话:都是你的嫡传弟子了,即便赵鸾没有丹成二品,我还能说什么?要说不要脸,还是崔东山这个当学生的更有天赋,狗掀帘子全凭嘴呗。
赵树下说道:“我猜鸾鸾未必愿意去青萍剑宗修行,不过她一向听陈先生的,如果是陈先生建议她去,她多半是会答应的。何况能够被崔宗主器重,成为嫡传弟子,我也替她高兴。”
赵鸾如今是龙门境练气士,而且修行顺遂,几乎没有什么关隘,自然而然就破境了,反观年纪更大的赵树下,练了两百多万拳,一路磕磕碰碰,如今才是四境武夫,并且当下瓶颈难破。
陈平安说道:“时间过得真快。树下,过完年,你都虚岁三十六了吧?”
记得当年初次见面,是在彩衣国胭脂郡,赵树下还是一个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
赵树下咧嘴笑道:“陈先生没记错,是三十有六了。”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年纪老大不小了,也曾走南闯北,就没遇到过心仪的姑娘?是你喜欢的瞧不上你,喜欢你的你又瞧不上?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拖着了?”
赵树下赧颜道:“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陈平安自嘲道:“不提这个不提这个,毕竟催婚一事讨狗嫌,不能才当了没几天师父就摆这种最不讨喜的长辈架子。”
陈平安的嫡传弟子暂时有五人:崔东山、裴钱、曹晴朗、赵树下、郭竹酒。
崔东山已经是下宗之主,裴钱更是名动天下的止境武夫。曹晴朗是一等一的读书种子,大骊科举榜眼出身,如今也是金丹地仙,刚刚成为景星峰的一峰之主。郭竹酒来自剑气长城,金丹剑修,出身避暑行宫一脉,在家乡年轻一辈剑修中是佼佼者。好像就只有赵树下寂寂无闻,不但如今没有任何值得说道的事迹,再往后,可能与那几位同门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赵树下也设想过自己的未来,可能再过二三十年,他最多也就是个金身境武夫,可能都没有,境界只是长久停滞在六境。因此之前陈先生突然收他为嫡传,入了霁色峰祖师堂的谱牒,最意外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树下自己。
由于陈先生经常出门远游,其实在学拳一事上,朱老先生费心极多,只是赵树下的每一次破境,距离那种能够挣得武运的“最强”二字,还遥不可及。
赵树下的宅子里边有块书房匾额,是陈平安亲笔手书:求实斋。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对赵树下的最大期望。
陈平安领着赵树下,两人一前一后走上竹楼楼梯。陈平安走得慢,缓缓说道:“树下,在我看来,一个人拥有两种极为可贵的天赋,看得见的是天资,看不见的是努力。赵鸾是前者,你属于后者。当然,不是说赵鸾就不努力修行了,也不是说你就全无天资,能够成为四境武夫,就已经算是登堂入室、拳意在身了,是多少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能在山外,如果只是个江湖中人,就不可妄自尊大,眼高于顶,但是落魄山比较特殊,我得让你不可妄自菲薄,过于自我否定。裴钱是裴钱,赵树下是赵树下,练拳首先在己,与人问拳分高下在后,这里边的先后顺序,不能错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玩笑道:“师父太好,师姐太强,有些时候,也是一种负担?”
赵树下嗯了一声。果然是个实诚人。
来到竹楼二楼廊道,陈平安没有着急开门。
“只是当我们为某件事付诸努力,长此以往,也看得见,就是容易被视而不见,因为努力之人和旁观之人都不觉得这是一种天赋。”
“我一直觉得,不咬紧牙关真正努力过,是没资格谈天赋的。认准一条道路,再得其门而入,能够不分心,在正确的方向上持之以恒,脚踏实地,再猛然抬头,这会儿你看不见背影的、走在你前边的人就是天才。输给他们,是命,再有抱怨,就可以大大方方怨天不怪己了,吃饱穿暖,睡觉安稳,问心无愧。”
“知道了自己与那些天才的差距,就是努力过后的收获,不要觉得没有用处,这对于你以后的习武和人生大有用处。因为在武学道路上,我与曹慈,大致就是这种关系。”
赵树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师父,不是谁都可以追赶曹慈,并且能够一直看见曹慈背影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欣慰至极。很好啊,先有学生曹晴朗,后有徒弟赵树下,谁还敢说我落魄山的风气不正?
陈平安说道:“树下,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人生道路上可能都会有一个类似曹慈的人存在?”
赵树下点点头,沉声道:“明白了!”
陈平安问道:“树下,你觉得裴钱作为师姐,最大的优点是什么,或者说你最想从她身上学到什么?”
赵树下毫不犹豫道:“师姐既吃得住大苦,又有自己的想法,这两点,师姐都跟师父很像。”
比如裴钱在这里学拳一段时日,曾经每天跳下山崖……问拳大地!这种事情,赵树下自认就算再练拳一百年都想不出来。所以赵树下从不觉得裴师姐只是因为练拳天赋好,就能够拥有今天的武学成就。
陈平安站在廊道中,扶栏而立,眺望远方,微笑道:“跟你说一句我从没跟外人说过的心里话。我其实一直有个心愿……”
赵树下神色认真,静待下文。
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笑道:“这句话等会儿再说,得关起门来说。”
浩然天下,中土大端王朝,女武神裴杯,弟子有曹慈,还有马癯仙在内的三位嫡传。而落魄山这边,陈平安和裴钱也有师徒两止境。但落魄山还有朱敛,有如今身在五彩天下的郑大风,犹有种秋、魏羡、卢白象。年轻一辈,还有岑鸳机、元宝、元来、周俊臣。
青冥天下,被尊称为林师的林江仙,除了自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武学第一人,听说在教拳一事上也极有功力。
至于蛮荒天下,由于大修士过于蛮横,纯粹武夫一直不成气候,即使得以跻身止境,要么沦为附庸,要么就被修士打死,几乎无一宗师能够在蛮荒天下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立门户,屹立不倒。
故而几座天下,就悄然形成了“拳分三脉”格局的雏形。
赵树下到底还是耿直,下意识又改口更换称呼了,说道:“陈先生,关于未来武学成就,朱先生早年与我说过些预测,他说我这辈子如果不是遇到陈先生,极有可能跟裴师姐差三境,我觉得这应该就是事实了。”
朱敛确实曾经与赵树下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实在话:“如果你不曾遇到山主,可能一辈子习武再勤勉,运气好,在江湖上没有被人打死,就是个六境,成为一个小国的顶尖高手,在一座水塘大小的江湖里呼风唤雨算是最好的结果了。等到你进了落魄山学拳,无异于天地大开,就有希望跻身金身境,还可以奢望,当然只是奢望一下第八境,真气羽化,能够学那练气士覆地远游。如果哪天你侥幸成了我们山主的亲传弟子,那你这辈子就有希望跻身九境。不过虽然是山巅境,也还只是站在人间武夫山巅,依旧只能乖乖伸长脖子仰头看天。”
陈平安笑道:“老厨子就是个山巅境,懂个屁,看人不准的。”
一个双手负后的佝偻老人走在小路上,刚要岔入竹楼,咳嗽几声,只得原路折返,不去自讨没趣了。
赵树下听到那边的咳嗽声,顿时无比尴尬。他对朱敛是极为尊敬的。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先在竹楼帮你打好底子,之后我要去郓州那边,在一个叫遂安县的地方当个学塾先生,你到时候就跟我一起去,我会随时指点你的修行。”
位于白鹄江上游的铁券河,神祠名为积香庙,类似紫阳府的家庙。铁券河数百里水域如今都已经划拨给白鹄江水府,大骊朝廷礼部、披云山北岳山君府和黄庭国朝廷都已分别录档,那位被山上仙师誉为美人蕉的白鹄江水神娘娘萧鸾因为兼并了铁券河,得以顺势提升一级神位,与寒食江水神品秩相当。
调离铁券河的原河神高酿也官升一级,因为郓州多出了一条大骊封正的大河,高酿得以建庙,重塑金身神像。关键是作为源头的浯溪还藏着一座大骊朝廷前不久刚刚发现的古蜀龙宫遗址,小溪与龙须河差不多,都建造有一座差不多规制的石拱桥,名为万年桥,当然,不曾悬挂古剑就是了。据说遂安县每逢久旱不雨,就有那老人上山喊雨的习俗。
陈平安掏出钥匙打开二楼竹门,转身坐在地上,脱下布鞋。赵树下见状,忙照做。
陈平安缓缓卷起袖管,说道:“最早在这里教拳的崔前辈是止境神到一层巅峰,并且还曾等于一只脚跨入了十一境。你师姐何时跻身神到,我不敢说,但跻身归真一层,相信不会太久。至于我自己,想要神到当然很不容易,但还不至于说是奢望。”
“老话总说事不过三,既说有些事不宜接连发生四次,也说事情可一而再再而三,难到四。如果说我对你期望不高,那肯定是骗人的话,你可以傻乎乎相信,但我自己都说不出口。我当然希望在此学拳的赵树下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继崔诚、陈平安和裴钱之后的第四位止境武夫,如此一来,竹楼武夫皆是止境。”
陈平安转头望向赵树下,微笑道:“所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你了。”
赵树下挺直腰杆,身体紧绷,其实头脑早已一片空白。
陈平安笑问道:“别说做了,是不是连想都不敢想?”
赵树下赧颜点头。
“赵树下,得敢想!”陈平安说道,“这就是你从今天起,在正式入门进屋之前,与我陈平安学拳的第一拳。”
“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何谈做成?人生在世,与自己少说几句‘我不行’。道家讲究心斋坐忘,你就要独自一人坐断太虚,心斋独自成天地。佛家说面壁坐禅,你就要把蒲团坐穿,把墙壁打破,若前路不通,就以拳开道。”
“赵树下,你跟我不一样,你只是个纯粹武夫,我既是武夫,也是山上修道人,武夫寿命终究有限,我希望你将来年老,已经递不出一拳时,即便不曾跻身止境,也要问心无愧。临了,扪心自问,敢说一句‘我赵树下这一生习武学拳,不曾愧对‘纯粹’二字。’”
“进门!”
陈平安转身大步走入屋子,沉声道:“再关门!”
赵树下跟着陈平安走入屋子,再转身关上竹门。
要不是昨天朱敛和周米粒的提醒,可能赵树下此时此刻根本意识不到师父说出“关门”二字的真正含义。
从这一刻起,赵树下,昔年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就是师父陈平安在武学道路上的关门弟子!
陈平安站在屋内一处位置,赵树下站在陈平安的对面,差不多就是当年陈平安以及后来裴钱站立的位置。
陈平安微笑道:“关起门来,我就可以说那句话了。”
“我要让天下——不止浩然天下——天下武夫见此竹楼,如见祖师堂!”
接下来,陈平安既没有传授赵树下拳招桩架,也没有着急给赵树下喂拳,而是在竹楼内先留下了七幅人体穴位图,分别对应陈平安自身武学从三境到九境,人身小天地的不同景象。画像刻意抹去了血肉筋骨,仅仅余下穴位和经脉,与人等高,气府窍穴多达千余个,数量要远远多于一般修道之人的认知,至于市井药铺郎中的针灸木人,自然就更无法媲美了。七幅图,不同穴位,星罗棋布,光亮闪烁,颜色各异,映照得整间屋子熠熠生辉,宛如一幅幅悬在天外太虚中的璀璨星图。
“习武与修道,其实两者界线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分明。我甚至还有一个暂时无法验证的猜测:每一个山上的符箓修士,都是天生的金身境武夫根骨。”
“要学拳,你就必须先了解自身。赵树下,我们就从最简单的呼吸开始看,如同居高临下,仙人掌观山河。”
随着七幅画像中“陈平安”的每一次呼吸,七座星罗万象的天地就有好似银河倒挂、白虹横空、星斗相互牵引旋转等诸多异象生发。
每一幅画像就像一座五彩绚烂的星象阵法,“陈平安”的境界越低,呼吸越快,间隔越短,星图的变化就越大,好像整座天地都在追随一人的每次呼吸,随之扩张、回缩,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境界越高,星图天地就越稳固,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事实上恰恰相反。
陈平安双手负后,缓缓道:“这些人身穴位,天下医书和诸家道书上有明确记载、视为关键气府的,撇开那些只是名字说法不同、实则穴位位置一样的,我收集汇总了这么多年,想来误差不会太大,其实就只有七百来个。如果再加上各个宗门、门派的种种秘传及无意间找出的秘境,我再查阅避暑行宫秘档和文庙功德林记录,又增添了将近一百个好似沦为遗址被人遗忘的穴位。有些确实属于公认的鸡肋气府,得到反复验证,才被练气士渐渐抛弃,但是不少穴位,练气士想要开府,却因为门槛过高才被冷落,继而失传。此外,某人曾经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给我,又多出了不少。你看这第七幅图,其上总计有千余个穴位,故而一口武夫纯粹真气行走道路更长,所以就能够牵动更多的人身天地元气,继而融为拳意,出拳自然就重了。”
当年在泥瓶巷,陈平安刚刚拿到那部撼山拳谱,宋集薪和稚圭离开骊珠洞天时丢了一串钥匙给他,最终陈平安在隔壁宅子的灶房里发现了一个被劈开的木人,刻满了人身穴位经脉。对于学拳之初的陈平安,如果说拳谱是用来吊命的登高道路,那么这个被他重新拼凑起来的木人就是柴刀,就是开山斧。
其实那会儿陈平安就知道这是稚圭故意为之,因为她很清楚,若是完整的木人,陈平安是肯定不会捡走的,说不定都不会多看第二眼。只有这般作践了,以陈平安的财迷心性和勤俭持家的品格,肯定愿意搬回隔壁祖宅,配合一本被他奉为圭臬的破烂拳谱,细心钻研其中学问。
这件事,曾经的泥瓶巷婢女稚圭,后来的东海水君真龙王朱,与陈平安几次相逢都始终不曾提过一句半句,可能是就当没这回事,也可能她早就忘记了,但是陈平安一直记在心里。
陈平安问道:“记住多少了?”
赵树下闭上眼睛再睁开,说道:“大致能记清楚七百多个穴位的位置。”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一个探臂,闪电出手,手掌轻轻贴住赵树下的脖子,随便一甩,赵树下整个人就在竹屋内滑出一个圆圈。等到赵树下刚好返回原位,惊骇地发现这一个圆圈上站着数十个自己的星象图。陈平安随便扫了几眼,看着那些“赵树下”的人身天地与气机流转的一张张摹本,没来由点点头,笑道:“如此教拳才对,更有信心了。”
教赵树下这样的徒弟,才有成就感嘛。
陈平安双指并拢,朝着其中一幅星象指指点点,速度极快,瞬间就标注出了三四百个穴位名称,全部是赵树下一口武夫真气“火龙走水”路过的关隘、府邸,就像精准画出一幅堪舆形势图。他再让赵树下屏气凝神,尝试一次六步走桩,之后就又临摹出一幅堪舆图。他一挥袖子,两幅星图重叠合一。
陈平安道:“可以仔细看看两者差异在哪里,先观察一炷香工夫,之后再来一趟六步走桩,如果没有明显的改善,我就可以让老厨子去准备草药和水桶了。”
一炷香后,赵树下躺在地上,昏死过去。
陈平安喊道:“朱敛,开工。”
佝偻老人立即高声喊道:“来了来了,早就备好了。”
朱敛来到二楼,看着既没有浑身浴血,也没有抽搐走桩的赵树下,感叹道:“公子还是宅心仁厚。”
陈平安背着赵树下走下二楼,去往这个关门弟子的宅子,解释道:“树下始终紧绷着心弦,今天不适合教更多了,慢慢来吧。你说我该怪谁?”
到底是谁让赵树下早早知道“关门”二字含义的?
朱敛立即揭发自己:“必须怪我提前泄露了天机啊。”
陈平安一时无言。
朱敛小声笑道:“公子,今儿就算了,明天后天呢?真正练拳哪有不半死的时候?”
照理说,要是换成崔诚,赵树下不死去活来个七八回,是绝对出不了屋子的。不过在朱敛看来,赵树下作为陈平安的关门弟子,若是真能跟随等于差了两个辈分的崔诚学拳,却也未必就是这么个惨淡光景。隔代亲一事,没道理可讲的。
陈平安点点头:“一时半会儿还真下不了狠手,所以我也在调整心态。”
朱敛轻轻叹息一声。公子当年学拳,只有陈暖树和陈灵均知道具体情况,可是后来裴钱学拳,朱敛是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的,不谈在二楼屋里吃了多少苦头,只说当年小黑炭经常低头吃着饭,等到再抬起头时,就是眼眶和耳朵都渗血的瘆人模样了。裴钱自己往往浑然不觉,反而咧嘴一笑:“你们看啥看,看个鬼呢?吃饭!”估计公子要是亲眼看到这些场景,别说心疼了,都会心碎,肯定会去竹楼跟崔诚拼命了吧。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打算何时跟我问拳?给个时间地点。”
朱敛搓手笑道:“公子要是不主动问,我都不好意思提。”
陈平安笑呵呵道:“跟我客气什么,问拳时,我又不会跟你客气。”
言下之意,陈平安是绝对不会压境的,毕竟朱敛是一个距离止境只差一层窗户纸的山巅境。
朱敛想了想:“那就今年冬天,挑个大雪时节,地点就在莲藕福地的南苑国京城?”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