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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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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1章 须臾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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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羡阳曾经送过陈平安一份翻书风,被陈平安转送给了陈暖树,结果最后到了曹晴朗手里。当时曹晴朗主动提及此事,满脸无奈,陈平安就让他别多想了,留下便是。毕竟陈暖树一旦坚持,别说曹晴朗没辙,老厨子也没辙,陈平安一样没辙。邵云岩想了想:“我跟这些山门和修士是有些拐弯抹角的香火情,只是你单子上的这些物品本就不是价格高低的事情。再者,这些宗门就没哪个是缺钱的,所以我的面子未必管用,能不能搬出你的名头?”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随便邵大剑仙怎么处理,我只负责掏钱结账。对方如果不想收钱,想要以物易物,或是提出一些与钱无关的要求——打个比方,想让我去观礼或讨要印章之类——也是可以的,你都替我答应下来。”

邵云岩看着陈平安,都有点好奇陈暖树是何方神圣了。

酡颜夫人也直愣愣看着这位年轻隐官,心里边酸溜溜的:凭啥我在隐官大人这边就处处吃瘪受委屈,那条才是龙门境的文运火蟒就是这般……无价宝?

陈平安突然咳嗽一声,提醒两位暂时都别讨论这件事。

很快就有一个粉裙女童端来一盘瓜果糕点。她脚步轻柔,敲了敲门,见老爷笑着点头,便跨过门槛,将盘子放在桌上,与两位贵客施了个万福,嗓音清脆自报名号,然后就要告辞离去。

酡颜夫人打量了一眼这位落魄山的小管家,竟然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模样瞧着倒是挺可爱的。

陈平安从盘子里拿起一个柑橘,笑着递过去。陈暖树笑容腼腆,轻轻摇头,柔声道:“老爷要是有吩咐就知会一声,暖树就在外边院子里候着。”

陈平安也不挽留,笑着点头。

陈暖树离开屋子后,邵云岩笑道:“时隔千年,我这次返乡,主要是去水经山看看。”

陈平安点头道:“是该去那边叙叙旧。”

当年邵云岩让刘景龙护送卢穗,将那根仙兵品秩的葫芦藤送去俱芦洲的水经山。这种事情,原本一旦泄露出去就很容易引起大祸,如果刘景龙当时不是玉璞境剑修,师门不是在俱芦洲极有底蕴的太徽剑宗,邵云岩还真不敢开这个口,一个不小心,只会害人害己,丢了重宝不说,还要连累一位天仙坯子的剑修大道夭折。毕竟财帛动人心,更何况还是这根价值连城的葫芦藤。须知下个千年,藤上可能就又结出一大串新的养剑葫了。

邵云岩试探性问道:“刘宗主和卢穗……隐官大人能不能帮忙撮合撮合?”

陈平安一阵头大,无奈道:“邵剑仙,邵大剑仙!这种事,我一个外人怎么开口?”

何况彩雀府府主孙清不也是刘大酒仙的爱慕者之一?

邵云岩叹了口气。卢穗与刘景龙,卢穗的师父与自己,真像,都是苦相思。

早年邵云岩能在一处破碎洞天的秘境中得到那根葫芦藤,卢穗的师父功劳很大,但是她却毫不犹豫地将重宝送给了邵云岩。双方本该结为一对道侣,只是阴差阳错,种种缘由和曲折之下,最终有情人未能成眷属。邵云岩也担心在俱芦洲守不住这根山上至宝,才独自赶赴倒悬山。所以后来见到卢穗,邵云岩是将她视为亲生女儿的。

陈平安好奇问道:“结果一事如何了?”

酡颜夫人伸手拿了个柑橘,几次将橘皮随意丢在地上,被年轻隐官斜瞥一眼,又立即默默弯腰捡起那些橘皮搁在腿上,正襟危坐。

邵云岩点头笑道:“结果比预期的更好。肯定可以炼化成养剑葫的有八只,不敢说一定能成却有一定希望的犹有一只,而且一旦炼成,品秩是最好的,就是谁都不敢赌,毕竟我开价很高。说实话,我是故意为之,就没想着卖出去。”

“这是打算送我?”陈平安眼睛一亮,沉声道,“作为我们落魄山创建下宗的贺礼,也太过贵重了点,不是特别合适,不过邵剑仙要是坚持,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酡颜夫人面带微笑。

邵云岩说道:“隐官大人只要愿意撮合,我就送出属于意料之外的那只养剑葫。”

酡颜夫人闻言心头微颤:邵云岩,你真是舍得下血本啊。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免了免了,我要是敢开这个口,刘酒仙非得跟我绝交。”

邵云岩突然欲言又止,陈平安笑问:“难道是白裳消息灵通,在闭关之前就与你开口讨要那第八只养剑葫了?”

邵云岩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就别犹豫,卖,干吗不卖,往死里开价。”

邵云岩松了口气。

陈平安笑道:“桥归桥路归路,买卖是买卖,这种事情,没半点好矫情的。”

邵云岩如释重负。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只说不定买了就栽在手里的葫芦,不说你开的那个天价,如果是熟人要跟你买的话,是什么价格?”

邵云岩伸出一根手指,让陈平安咂舌不已:熟人购买还要一千枚谷雨钱?邵剑仙你这不是做买卖,是抢钱啊!

酡颜夫人说道:“来时路上我就与邵云岩谈妥了,要是隐官大人不买,我就掏钱买下,送给陆先生,就当是作为预祝她跻身飞升境的贺礼。”

陈平安点头道:“有心了。”

犹豫片刻,陈平安试探道:“邵剑仙,都是自家人,一千枚谷雨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我看五百枚比较公道。毕竟是要赌的,赌输就是打了水漂,足足五百枚谷雨钱呢。”

邵云岩懒得砍价,笑问道:“隐官大人,你真不买?”

陈平安确实纠结,挠头道:“要是没有开凿大渎一事,我咬咬牙也就买下了,这会儿是真穷。”

可以送的人其实很多,但是陈平安对于自己的手气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万一没能炼成养剑葫,再要是不小心被刘羡阳听了去,陈平安完全能够想象自己被刘羡阳勒住脖子、按住脑袋追着骂的样子。他瞥了眼看似满脸无所谓的酡颜夫人,摆摆手,示意不买了,只是同时以心声与邵云岩言语了一句。

酡颜夫人眼神炙热,依旧是小心翼翼说道:“邵云岩?”

邵云岩笑道:“归你了。”

直到这一刻,酡颜夫人才忍不住笑出声。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怎么,只了一百枚谷雨钱,就让酡颜夫人这么开心了?”

酡颜夫人顿时哑然。

邵云岩会心一笑。大概这就算君子有成人之美?

原来就在方才,陈平安其实已经猜到了,之所以没有截和,想必还是那句“有心了”,毕竟酡颜夫人不是给自己留的,而是要送给陆芝。

陈平安转头望向门口,说道:“暖树,帮我们煮壶茶,茶叶就用老厨子炒制的山中野茶好了。”

陈暖树赶忙走入屋内,取出茶具,开始娴熟煮茶。

陈平安笑着介绍:“这位邵剑仙是昔年倒悬山春幡斋的主人,酡颜夫人道号梅主人,他们两位都是婆娑洲龙象剑宗的祖师堂供奉。”

“陈如初,道号暖树,是我们落魄山的小管家,也是最早跟我来槐黄县城祖宅的。”

说到这里,陈平安眼神温柔:“是第一个。”

至于那位景清大爷,先靠边去,排第二好了。

人生美好风景如初见,风景得是多美好。

陈暖树闻言抬头,眼神柔柔而笑。

燐河畔搭建了一座茅草屋,门口摆了个摊子,桌上摆了三只酒碗。

一个白衣少年蹲在河边,叼着草根,两眼放空,抬起双手,来回抛着一颗鹅卵石。

有两人按约而至,离摊子约莫还有两里路。

身材修长的儒衫男子,于禄,远游境武夫,背竹箱,手持绿竹杖。

还有一个谢谢,如今是金丹境瓶颈。

于禄转头看着燐河,心生亲切。是个垂钓的好地方,陪着谢谢沿河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到了三处绝佳钓点。

至于为何他们不是直接御风到此,当然是谢谢需要稳定道心——毕竟是来见崔东山,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对方的弟子。能够坚持不转头跑路,离得崔东山越远越好,于禄就觉得谢谢这些年是当之无愧的修心有成了。

为了让谢谢的心境稍微轻松几分,于禄故意找了个话题,笑道:“傻子都知道这条一洲西海衔接相通的燐河,再加上几条主要支流,长达万里,是个很适合建造仙家渡口的聚宝盆,可问题在于,当傻子都知道某个买卖可以挣钱后,不出意外,就是个坑了。”

魂不守舍的谢谢笑容牵强,她哪里有心情计较一条燐河。

就像于禄说的,事实确实如此。先前在燐河源、中、尾三地附近,桐叶洲中部山河,各方势力相互抱团,呼朋唤友纷纷凑钱,大兴土木,最终先后建造起了三座渡口雏形。其间不少势力都知难而退,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愿钱打水漂,附近这座渡口的旧主人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因为比较后知后觉,还是损失了很大一笔神仙钱。

这些都缘于渡口建到一半时,好不容易打好地基,位于燐河源、尾两地的渡口势力竟然联手了,中部渡口一下子好似被掐头去尾,变得鸡肋了起来。有势力扬言要砸下重金建造一座山水大阵,彻底拦截燐河上游水运,而位于燐河入海口的那个仙家势力更不是个东西,直接重金邀请了一帮丢了神祠、失去香火的水裔精怪当供奉,每天就在燐河中部河段兴风作浪,拼命汲取水运。这些个多是昔年小国地方淫祠神祇出身的精怪还摆出架势,要在附近建造祠庙,当那朝廷封正的河伯、水神。最过分的是,撤出渡口的仙家势力事后才发现,位于燐河入海口的仙家渡口竟然只是个障眼法,根本就不曾真正破土动工,摆明了一开始就是想着来燐河中部鸠占鹊巢的。

在这之后,偏偏有个拎不清的白衣少年横空出世,横插一脚,白捡了个现成的渡口地基。过程当然不会那么一帆风顺,那个身份不明、驻颜有术的山泽野修也算是个懂规矩的,就在渡口附近摆了个喜迎天下英雄的擂台——酒摊子。

临近茅屋,谢谢看着那个蹲在河边的白衣少年,顿时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起来,好像每多跨出一步,就要多耗费不少心神。这些年一起游历宝瓶洲,于禄经常半开玩笑地打趣她,小心以后的心魔就是崔东山。

谢谢是真怕,她怕崔东山,更怕那个“心魔崔东山”!因此,于禄一句半开玩笑的“两害相权取其轻”终于让她下定决心,既然注定躲无可躲,那就直面崔东山!这次硬着头皮赶来燐河,就是希望能够减轻对崔东山的恐惧,否则她一旦成为元婴修士,再试图打破元婴境瓶颈跻身玉璞境,万一心魔真是崔东山……谢谢一想到这个,就心生绝望。

当年一起去大隋书院求学,崔东山好像就只针对她一人。但是不知为何,这次在异乡的久别重逢,看着那个蹲着发呆的崔东山,谢谢觉得好像有点陌生了,印象中的崔东山,不会这么……心神疲惫?

崔东山将手中鹅卵石丢入河中,顺便敲晕了一只鬼鬼祟祟来此刺探情报的水族精怪,使其当场现出真身。都说天边泛起鱼肚白,结果这会儿只见燐河水中央浮起一尾至少三百斤的青鱼,白的鱼肚子,好大一条啊。这是正月里拜晚年呢?主动送鱼肉来,不仅晚饭有了,村头摆席都没问题。

崔东山站起身抱怨道:“于禄,你怎么不早点来,害我白白挨了一位金身境武学大宗师的凌厉三拳。那三拳,天崩地裂,日月变色,分量之重,外人根本无法想象!我当场吐了好几斤鲜血,差点就嗝屁了,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连累我们这位谢谢姑娘多一笔冤枉钱?”

谢谢根本听不懂,也不想懂,偏偏崔东山不愿意放过她:“谢谢,说说看,你为啥会钱?”

就在谢谢脸色惨白的时候,于禄笑道:“崔宗主是觉得你要是听闻噩耗,多半会去买一大堆爆竹好好庆祝一番。”

崔东山朝于禄伸出大拇指,再偏移视线,望向手足无措的谢谢,轻轻叹了口气:愁啊,收了这么个笨徒弟。

谢谢已经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水,当下已经想要返回宝瓶洲了。

没有去过“揍笨处”的人,就根本没资格说她胆子小。

来这之前,于禄跟她打探过一些消息,反正早就传开了。

先来了个七境的武学宗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其实没想着闹出人命,仍是一拳打得少年满地打滚,又一拳打得少年在空中转了十几圈,最后一拳更是打得少年面门撑地。这倒是弄得那位武夫满怀愧疚,赶紧将那少年搀扶回摊子,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后面又来了个金丹地仙,三道攻伐术法不遗余力,打得白衣少年衣衫破碎,躺在坑里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半死不活的。艰难起身后,醉鬼一般摇摇晃晃走向摊子。听说这位少年姿容的野修极有豪气,颤颤巍巍端起碗,先喝了半碗酒,再吐回去半碗鲜血。

最后来了个金丹剑修,同样是山泽野修出身,结果不知为何,与那白衣少年言语几句就临阵倒戈了,反而替那白衣少年守擂——不难猜,肯定是白衣少年给了他一个更高的价格——这就很崔东山了,于禄是半点不奇怪的。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开始围绕着谢谢转圈圈,笑嘻嘻道:“既然来了,就当默认你是我的嫡传弟子了。拜师茶就免了,不喝,我胆子小,怕你下毒,或者往里边吐口水。”

谢谢身体紧绷,面无表情。

崔东山还在兜圈:“让我多出个谱牒上边的亲传弟子,谢谢谢谢。”

谢谢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于禄这次没有帮着解围。要过心关,走独木桥,旁人拖曳、搀扶皆不可。

崔东山突然问道:“于禄,早年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有没有带在身上?有的话就拿来,当是帮谢谢给出一份拜师礼了,我替谢谢谢谢你。”

于禄笑着从袖中摸出数把袖珍符剑,说道:“放心,都是早年的。”

崔东山接过手,竟然有五把之多,小有意外了,本以为撑死了就三把符剑。他笑问:“怎么这么多?”

于禄解释道:“当年手边有点闲钱,就与龙泉剑宗报备丢失了两把,又买了两把,龙须河边铁匠铺子的徐小桥可能是看在我跟陈平安关系的分上,没有计较,只是提醒我事不过三。此外,徐小桥也答应了我的某个请求。至于其余两把符剑,是我跟仙师购买来的,价格翻倍,估计对方现在还是觉得做了笔划算买卖。”

当年在骊珠洞天旧址的龙州地界,道场在西边大山的练气士想要升空御风,或是外乡人御风路过龙州地界,都需要与龙泉剑宗购买一把小巧如飞剑的符剑。如今旧龙州变成了新处州,龙泉剑宗也搬去了北方的大骊京畿之地。

其实龙泉剑宗已经不再铸造类似通关文牒的符剑,但是阮邛订立的这条规矩这些年还是人人遵守,没有人敢率先破例,毕竟阮邛如今仍然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

崔东山赞叹道:“于禄啊于禄,你还是聪明。”

他一招手,将那条顺水往下游漂去的大鱼给拽回来,嘴上嚷嚷着,高高跳起,一脚踹在那条大鱼身上。

打完收工,拍拍掌,崔东山自顾自点头道:“我这脚法无敌手,硬是要得!”

被崔东山一脚踹飞滚落在地的那条大鱼突然幻化人形,一身尘土,呆呆坐在地上,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模样。

崔东山伸出手指大骂道:“你这撮鸟贼配军,好不正经,躲在水里东瞧西望的,是不是见我徒弟肤白貌美就馋她的身子,要掳走当压寨夫人?!”

不等那晕乎乎的壮汉如何打个腹稿,崔东山一袖子横扫,又将汉子打回原形,重重坠入燐河中,溅起不小的浪:“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次饶你一命,传话给你家主子,明人不做暗事,有本事就约个地方跟我单挑,他赢了,这座渡口就归他,我赢了……我怎么可能赢过一位威名赫赫的远游境宗师!”

那条青鱼在水中都不敢恢复人身,使劲摇头摆尾往燐河下游逃窜。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等到新渡口建成,没个三五十号人马,很难维持正常运转。所幸这些人手都不需要多高的境界,做些不用动脑筋的苦力而已,到时候就将这些个淫祠出身的水神精怪一网打尽,一个都别想跑。至于需不需要给俸禄……都给你们命了,还给啥钱?

在崔东山的建议下,三人一起沿河往上游散步,于禄问道:“渡口有名字了吗?”

崔东山没好气道:“取个雅俗共赏的好名字哪有那么简单,我又不是先生,可以信手拈来。”

宝瓶洲牛角渡,仙都山青衫渡,灵璧山野云渡,这是第四座私人仙家渡口。

燐河沿岸如今小国林立,鱼龙混杂,亡国遗民恢复国祚与自己开国称帝的差不多对半分。只有那么几个被视为术法通玄的金丹老神仙,当国师或是护国真人,忙着拿一堆封号,替新君封禅五岳,封正江水正神,或者开山立派,好不威风,往往同时兼任几个小国的首席供奉、客卿。只是这类事,儒家书院是不会管的,一般来说,只要没有练气士逾越文庙既定规矩,那么山下的改朝换代,书院的君子贤人都是不会过问的。

“于禄,知道桐叶洲名字的由来吗?”

“翻过些地方志和野史,好像在上古时代,中土神洲有位雄才伟略的得道君王,削一片宫苑桐叶为珪形,赐给自己的亲弟弟。后者来到桐叶洲,在旧大渎畔建立王朝。这条消失多年的旧渎名为汾渎,水运最为鼎盛时,主要支流有包括浍河、漱江在内的十二条江河大水。陵谷变迁,如今大泉王朝的埋河只是汾渎入海河段的一小截,至于脚边这条燐河,更是昔年汾渎的一条不起眼的小支流,长不过两千里。桐叶宗、玉圭宗这两个桐叶洲势力最大、绵延最久的南北宗门,追本溯源的话,其实是同源,故而两宗的开山祖师姓氏相同。”

谢谢亦是由衷佩服。于禄一个纯粹武夫,这些年游历途中到底看了多少杂书,她是大致有数的。

崔东山啧啧称奇:“问你一个问题,能给出两个答案,这是买一送一呢?”

于禄微笑道:“就当我顺带着补上了谢谢的答案。”

崔东山感叹道:“哪怕你只是分给我这个嫡传一丢丢的脑子也好啊。”他双手叉腰,“笨徒儿,我打算将你逐出师门,不跟你开玩笑的,严肃点!”

别说谢谢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就连于禄都呆若木鸡:你崔东山都是一宗之主了,还这么儿戏吗?

白衣少年一左一右摇晃肩头,再抬起一只雪白袖子晃了晃,得意扬扬道:“先生不在,你告状啊,去告状啊。”

于禄叹了口气,低头伸手入袖,指尖拈出一个信封。

崔东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谢谢斩钉截铁道:“好徒儿,为师跟你开玩笑呢,莫当真!”

于禄依旧动作不停,崔东山健步如飞,一手伸手攥住于禄的胳膊,一手将信封往于禄的袖子里推:“于禄,都是共患难同富贵的好兄弟,别一言不合就干吗干吗的。自家兄弟,别动不动就祭出杀手锏,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谢谢越发如坠云雾:于禄这是做什么,崔东山又在做什么?

于禄以心声与谢谢说道:“来之前大致猜到了你的处境,我就偷偷帮你讨要了一张护身符。”

谢谢恍然。如果不是面对崔东山,其实谢谢还是一个极其聪慧、极有灵气的女子。

崔东山板起脸问道:“谢谢,你以后见着了我的先生,知道该怎么称呼吗?”

跟骑龙巷小哑巴一样喊师祖呗。谢谢难得板着脸,于禄悄悄摇头。

崔东山咧嘴笑了笑,也难得没有继续恶心谢谢,双手抱住后脑勺感叹:“做人可以严肃古板,但是说话不可以刻薄。如我这般好皮囊又好心肠的,确实不多了。”

“你们两个都曾经是天之骄子,一个是旧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个是号称旧卢氏王朝最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修道天才,谁知翻天覆地,都成了刑徒遗民。记得你们当年还给我当过杂役,是在二郎巷袁氏祖宅?也算吃过很结实的苦头了……”

“一个人在最没钱的时候,遇到的好人坏人好事坏事,都是真。所以我家先生至今记得诸如妇人的一碗饭、某个鼻涕虫递出来的包子、隔壁灶房的木人、老妇人用红纸包起来的几个鸡蛋之类的小事。但是我觉得,一个人记性太好,也不太好。老话都说,人不心狠,钱就不进口袋。好像下下人要想成为上上人就得狠,只能狠,那么硬心肠就是一把锋锐刀子,只伤他人。其实软心肠也是一把钝刀子,却只会消磨自己。每一次咬牙告诉自己不要再做哪种人了,所谓的成熟,都是在给昨天的自己守灵。”

于禄有些奇怪。这会儿的崔东山有点古怪,因为太正常了。当年游学路上,崔东山是从不与他们谈心的,跟人正儿八经讲点道理更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然后崔东山就笑着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于禄,你们赶来桐叶洲之前,旧卢氏王朝京城所在的大骊绛州始终没去过吧?那么谢谢有没有劝说你恢复本来名字,然后在桐叶洲立国?又比如可能得等个二三十年,由她来当国师?再比如劝你走趟蒲山云草堂之类的,好以武夫身份学点延寿益年的仙家术法?”

于禄坦诚说道:“几乎都被崔宗主猜中了,唯一的出入,就是谢谢觉得不用等二三十年,只需在桐叶洲找块地盘,谋划个一二十年就足可立国了。”

崔东山瞪大眼睛:“谢谢,你对自己能够跻身元婴境如此胸有成竹吗?”

谢谢点头说道:“最多二十年,我就一定能够跻身元婴境,这还是做好了第一次闭关不成功的打算。”

崔东山诧异道:“那我岂不是又捡到了个现成的宝贝?一个足可打遍燐河两岸无敌手的元婴境欸,不比一座空壳子渡口地基更值点钱?”

谢谢默然。

崔东山转头说道:“于禄,不要矫情扭捏了,也不要再故作散淡了。逐鹿者不顾兔,拿出一点大老爷们儿该有的魄力来,一二十年都不用等。于禄,地盘我都帮你找好了,就在这燐河北岸,回头南岸这边,距离不远的地方还有个惊喜等着你,至于是什么惊喜,不着急,容我卖个关子。”

“人生最怕相逢无酒钱嘛,按辈分算,咱俩还是同门师兄弟呢,等你当了一国之君,我这徒弟再给你当国师,有这两层关系在,我还能缺酒喝?”

于禄欲言又止。之前他就与谢谢说过一句,既是问她,更是自问:“在别洲延续国祚,能不能算是复国?”

崔东山没来由说了一句:“要把自己放得很低,眼光看得很高。”

于禄问道:“不是看得很远?”

“人在毫无希望的困境里,是绝对看不长远的。”崔东山摇摇头,“但是谁都拦不住我们抬头看天。”

谢谢当然不敢插嘴半句,要是听到陈平安说这种话,她肯定要玩笑一句:“这不就是井底之蛙吗?”

崔东山笑呵呵道:“对,我们都是井底之蛙。”

崔东山低声喃喃:“须臾少年。”

槐黄县城学塾那边,散学下课时天色还早,家境好的稚童纷纷放起了纸鸢。

喝过茶水,聊了些山水见闻,陈平安带着邵云岩和酡颜夫人出门,闲逛落魄山。

行人走上青山头,白者是云碧是树,不知人间第几天。

不承想邵云岩找了个由头,竟然不仗义地自己散步去了,这让与年轻隐官独处的酡颜夫人紧张万分。

陈平安与她一起走向山顶,手中多出好似一枚铜钱的彩色绳结,笑问:“认识?”

酡颜夫人神色微变。这彩色绳结是由百福地众多神各自抽取一缕精魄炼化而成,与她没有直接关系,却有些渊源——当年她能够活着逃遁至倒悬山,百福地的数位神暗中出力不少。所以上次文庙议事,酡颜夫人与百福地就极为亲切。

陈平安收起绳结,说道:“你这次陪着邵剑仙云游中土,可以帮我捎句话给百福地,就说我下次拜访会携带此物,至于归还一事,需要面议。”

酡颜夫人流露出讶异神色:年轻隐官算是白给自己一份人情?像那山下王朝,给金榜题名的举子报喜可都是有报酬拿的!况且得到此物的惊喜之大,岂是读书人考中进士之喜能比的,百福地众多神人人有份。故而酡颜夫人完全能够想象,将来自己与邵云岩在百福地会是何等的座上宾。不管陈平安与福地主事后谈得如何,自己说不定都能在百福地捞个客卿当当——作为梅树成精的上五境草木精魅,酡颜夫人岂会对百福地没有念想。这就与浩然本土妖族修士将铁树山视为圣地,山泽野修对白帝城心神往之是差不多的道理。

陈平安笑道:“这就当是你在南塘湖青梅观消耗一百多年道行的报酬了?”

酡颜夫人嫣然笑道:“没问题!”

天下草木卉精魅,祖师堂其实就只有一座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走上山顶:“梅净,是叫这个名字,对吧?”

酡颜夫人神色微变,笑容牵强起来。梅净是她在避暑行宫秘档上的真名,她的妖族真名。要想在倒悬山,在道老二那位大弟子的眼皮底下开辟出一座梅园子,她岂能不自报真名?

陈平安说道:“返回浩然天下,衣锦还乡,云游四方,作何感想?”

在倒悬山,酡颜夫人就只能扶持傀儡,担任梅园子的幕后主人,都不敢离开园子。如今却当了龙象剑宗的记名供奉,公认是陆芝的好友、落魄山的记名客卿,如今与邵云岩做伴,浩然九洲何处不敢去?

酡颜夫人顿时心弦紧绷,反复思量。自从腾空梅园子交予剑气长城,与那只隐匿极深、化名边境的飞升境大妖彻底划清界限,选择主动跟随陆芝,再一起重返浩然天下,在婆娑洲齐廷济创建的龙象剑宗担任供奉,前不久给雨龙宗担任客卿……怎么思量都没有半点越界之举啊。再说了,秋后算账葛藤禅,也不是这位年轻隐官的一贯作风。别的不说,陈平安做事情还是很爽利的。

陈平安说道:“人有心结树有疤,浩然天下,或者说浩然天下的练气士,尤其是谱牒修士,在你心中,就是一个疤。”

酡颜夫人小心翼翼说道:“我已经释然了,隐官大人不必担心我会与谁不依不饶,继而给龙象剑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岁月悠悠,反正当年为难她的那拨练气士也没剩下几个了。

陈平安说道:“不要跟这个世界达成和解,每一次所谓的和解,不是自欺欺人就是委屈,委屈永远是委屈,不会减少丝毫的。”

“只说我自己的一点见解,要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悄悄拆解这个世界,首先就得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解很多人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其实这一点,酡颜夫人做得比以前好多了。贫时靠狠穷靠忍,至于等到下下人翻身变成上上人,到底是一门心思报复曾经的恶意,还是报答当年的某些善意,或者两者兼有,人各有志吧,都可以理解。”

“与我关系亲近与否,能否称为朋友,你其实不必用丢几瓣橘子皮来试探,要不是暖树需要收拾屋子,而且暖树绝对不会让我代劳,我才懒得管你。”

酡颜夫人赧然一笑:“隐官大人,是我画蛇添足了。”

陈平安说道:“齐廷济有自己的野心,而且很大。他还是一个极端追求思路缜密、行事严谨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个有强迫症的,有洁癖,只是他一直隐藏得很好。以前在剑气长城管着一个家族,环境逼仄,由不得他流露天性,舒展手脚,如今变成了宗门,在婆娑洲一家独大,所以这个特点会逐渐扩大、显露出来。何况你在齐廷济眼中是有个标价的,这句话说得很难听,而且也有背后说人是非的嫌疑,但我不希望将来因为你,因为某件事,陆芝跟齐廷济翻脸,大好局面付诸流水。不管别人怎么看,只说我,在某种意义上,是将婆娑洲的龙象剑宗和桐叶洲的青萍剑宗视为剑气长城的香火延续的。”

“陆芝有自己的剑道追求,分心与人问剑非她所愿,她不喜欢想太多,出手太重,容易不留余地。浩然天下从来委屈不了陆芝,但是陆芝就你这么个朋友,她一旦为你递剑,只会更重。文庙的规矩,陆芝是不太在意的,但是以后百年内,文庙约束大修士只会越来越严格。这不是在危言耸听,就像我自己,因为某个谋划,先前就做好了上下两宗被文庙封山百年的心理准备,然后我自己还得被礼圣丢去跟刘叉做伴一甲子、百来年的样子,每天炼炼剑钓钓鱼。”

“邵云岩境界不够,虽是剑仙,却不擅长与人厮杀,况且他志不在剑道登顶,以前是,以后亦然。要我说啊,我们邵剑仙才是活得很通透的人,醉后添杯不如无,渴时饮水甘如露。老来身健百无忧,且作人间长寿仙。就这么两个道理,一个如何为人处世,一个为何上山修道,都被他彻底想明白了,真正做好了。所以邵云岩也不合适为你出头。”

酡颜夫人听得越发迷糊:陈平安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陈平安说道:“弯来绕去跟你说了这么一大通,说得简单点,其实就一句话,你最终能够依靠的,始终是你自己。”

敢情道理前后,正的反的,大的小的,都给你陈平安一个人说了去。

酡颜夫人听到这里,只觉得心都凉了:又添了个天大委屈不是?有你这么说理的?

陈平安微笑道:“我相信如今的梅净,所以将来遇到事情,找宗主齐廷济求助未必讨喜,让陆芝出面解决,痛快是痛快,可毕竟很容易一发不可收拾,齐廷济哪怕愿意帮忙收拾,不找陆芝说什么,但是你肯定就要被穿小鞋了。所以你就要靠自己了,比如写一封信寄给落魄山,跟我打声招呼,保证随叫随到。”

这样的口头承诺,陈平安只给过两个人:挚友刘景龙,穗山神君周游,后者还是自家先生的缘故。

陈平安笑道:“即便我当时不在山中,甚至不在浩然天下,导致无法第一时间赶到,我也会跟朱敛和崔东山事先打好招呼,将你的请求作为上下两宗的优先解决之事。放心,我一定会让招惹你的人或者宗门知道什么叫自找麻烦。”

酡颜夫人怔怔出神,回过神后,默不作声,只是仪态万方地与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

一袭青衫凭栏而立,好像双方不谈正事就没什么可聊的了,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酡颜夫人突然转过头,问道:“陈平安,今天与我谈心,先取出彩色绳结,再报出我的真名,然后说出齐宗主、陆先生和邵云岩的心性,最后与我说明初衷,是不是也算一种对我的拆解?”

“别把一件好事,一句好话,说得这么怪。”

“对了,陈平安,你前边说的谋划到底是什么,后果这么严重?”

“将已经被文庙赦免的仰止骗出再砍死,再等着被礼圣抓去功德林关禁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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