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江湖,不知是哪位伤心人说过,十个女子,九个恨朱敛,还有一个是因为不曾见过他。
传言如今有两个道行高深、喜好游弋人间的女鬼,再加上数位塑金身、起祠庙的江水神灵娘娘还在对某人心心念念,长长久久,从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皆不曾释怀。
这个姓宋的年轻女子只觉得匪夷所思,无法想象怎么会有这么痴情的傻女子,不就是个男人,至于吗?
之后两名女子依旧骑马,朱敛牵马缓行,钟倩同样徒步。老人说是要去找个喝酒的地方,在酒桌上谈点正事。
钟倩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明人不说暗话,你当真不是朱敛?”朱敛抬起手,拍了拍脸颊,笑道:“你觉得呢?”
钟倩闷闷道:“那前辈方才为何自称朱敛?”
朱敛说道:“实不相瞒,我年轻那会儿也是个被求亲之人踏破门槛的俊小伙,十里八乡的俏姑娘,甭管是待嫁的还是嫁了人的,都爱慕得很呢,估摸着老狗贼见着了我,也会羞愧吧。”
沛湘一语双关打趣道:“哟,夫君这话说得有意思了,照镜子,赶紧照镜子去。”
同时没忘记占朱敛的便宜。
姓宋的年轻女子看了眼令自己自惭形秽的沛湘,再看了眼朱敛,一时无言。
松籁国湖山派,主客双方置身凉亭内。
陈平安说道:“举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当一小撮练气士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攻城拔寨,顷刻间毁灭一座城池,你觉得这样的事情,对于一座天地,合理吗?”
高君说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总有相辅相成和相互压胜。比如我,一次远游访仙就见到了不少光怪陆离的异象,所以如今我与那些暂时名声不显的五岳神灵、山中仙人就会相互忌惮,互相掣肘。退一步说,他们约束不了我,不还有陈剑仙这样有如来自上国和仙界的‘世外高人’能够拨乱反正吗?”
陈平安反问道:“那谁来约束我们?以心中的仁义道德自律吗?”
高君看似答非所问,亦是以反问作答:“陈剑仙可曾见过这座福地的幕后主人?”
陈平安点头道:“见过,对方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道号碧霄洞主,所以整座福地其实有个别称,名为观道观。玉璞之上是仙人,仙人往上是飞升,比飞升更高一层的便是十四境。这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一般坐拥洞天福地的宗门,最多是飞升境修士。这些幕后人各有所求,有些是为了得到天材地宝,精心挑选纳入谱牒的修道坯子,有些就只是为了一场观道,也有一些仙府经营不善,反而被福地拖累,本末倒置,导致财库耗竭,一蹶不振,最终只能转手他人。”
高君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陈剑仙,你可以告知此次来意了。”
对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为自己泄露这些千金难买的天机。
再者,这个陈平安与湖山派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说难听点,因为俞祖师的关系,双方还是有一笔旧账可算的。
高君这种想法,实属人之常情,却只对了一半。落魄山,或者说陈平安,对待整座莲藕福地,以及作为福地一部分的湖山派,再推及高君,其实都没有太过功利。不能说全然不存半点私心,但是比起一般拥有福地的宗门势力,确实已算一个极有良心的“地主”或是“东家”了,更多是给予而非夺取。
陈平安说道:“回答高掌门这个问题前,得先告知三事。第一,这位十四境大修士已经舍弃了福地;第二,如今藕福地已经更名为莲藕福地,也不在桐叶洲了,而是在北边的宝瓶洲,就安置在我家山头,名为落魄山;第三,曾经的藕福地,按照浩然天下的划分,属于下等福地,再加上碧霄洞主的观道缘故,没有出现练气士,我得到这座福地之后,提升为上等品秩。”
其中顺应天时孕育而生的天材地宝,都已经被长命一一记录在册。按照既定策略,落魄山不会全部如田地秋收一般收割殆尽,绝大部分都留给福地自行流转,不同的修道机缘和山上宝物落各家,谁能收入囊中,各凭实力和福缘,落魄山只选取一小部分,而且每一笔账目的来龙去脉,霁色峰都会清楚记录在案,如果陈平安翻看记录,觉得取之不当,或某物来历不正,还需要悄然归还福地。
除了天地灵气充沛,福地的武运亦是相当不俗,这当然要归功于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几场“最强”破境。
高君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真相:身边这位陈剑仙,竟是整座福地的主人?!落魄山?失魂落魄之落魄?难道浩然天下的仙府取名都如此随意吗?
“当年那场十人之争,最终胜出的登上城头之人各有机缘造化,有人选择离开福地,也有人选择留下,换取一份仙家机缘。比如南苑国国师种夫子就得到了一幅五岳真形图,你们俞祖师对此物就极为上心,势在必得,只是种秋行事小心,又有陆抬从中作梗,在棋盘上无理手迭出,这幅仙图才未能成为你们湖山派的镇山之宝。”
高君听到这里,神色尴尬。
“五岳真形图炼化后与天地融合,故而福地最新五岳不在四国君主封禅范畴之内。后来种种天地异象,灵气节节攀高,就是福地品秩提升的外在显化,一座福地,各地应运而生的机缘多如雨后春笋。除此之外,福地武运亦是暴涨,所以如今的天下武夫,从炼体三境步入炼气三境,体魄坚韧程度也有了某种潜在变化,如鱼在水,昔年的池塘浅水更换为大湖,纯粹武夫习武练拳,就是一场类似鲤鱼跃龙门的追本溯源。”
说到这里,陈平安伸手指了指湖泊,再指向溪涧:“逆流而上,武运渐渐浓郁如这条溪涧,水中撞石激荡有声响,淬炼体魄的功效越发明显。俗子极少能够察觉,天地造化只在不言中。”
高君问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陈剑仙此次重返福地,是想要招徕我,让我更换门庭和师门谱牒,加入你们……落魄山?”
陈平安直言不讳道:“如果高掌门愿意担任记名供奉或客卿是最好,只不过强扭的瓜不甜,高掌门未必愿意寄人篱下。况且以高掌门如今的双重身份,可能并不适合加入我们落魄山谱牒。我这次前来,其实是有个好与坏都得走一步看一步的初步设想,不过得先与高掌门聊过一场才能决定实施与否。如果决定方向的第一步就走错了,后果不堪设想,做多错多,对落魄山和莲藕福地都不是什么好事。”
俞真意能够在藕福地跻身元婴境,就此飞升离开,并不意味着高君也能在更高品秩的莲藕福地顺势上一个台阶,打破天道瓶颈,跻身玉璞境。
究其根本,还是双方的修道资质有不小的差距。高君只是得了先手,再被此处天道所青睐。不过上山修道,先天资质、根骨之外,命好与否,机缘深浅如何,同样至关重要。所以高君将来能否成为莲藕福地历史上的首位玉璞境修士,只能说是五五之间。至少陈平安经过这次见面,对性情散淡、几无戾气的高君还是比较看好的。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高君暂时没有某个心中认定必须达成的高远志向,也可以说是某种异于常人,甚至是与整个人间修士都不一样的野心,这可能就是高君与画卷四人这些历史上的天下第一人的最大差异所在。只是这种想法,旁人拔苗助长不来,只能是高君自己在修道路上的机缘巧合,在疑与不疑、心念加减间自然生发。
高君沉默许久,强行按下道心起伏,问道:“陈剑仙的落魄山,像我这样的金丹修士有多少?”
“不算下宗,再撇开记名客卿不谈,就只有一位金丹地仙。”陈平安笑道,“元婴修士多些,上五境再多些,其中飞升境,记名和不记名的,落魄山暂时有三位。”
如此坦诚,一下子让本就不善言辞的高君越发沉默。
一个宝瓶洲、一座落魄山尚且如此,那么整个浩然天下岂不是随处可见飞升境?!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一向“出门走江湖先跌三境为敬”的山主难得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次:“高掌门别误会,落魄山这样的山头并不多见。”
高君苦笑,转移话题:“不知陈剑仙那个所谓的设想是什么?”
陈平安说道:“我打算缔结一份契约,除了高掌门和南苑国魏良,还有五岳神灵,几尊江水正神,四国君主,再加上钟倩和几位六境武夫。等于是修道之人、纯粹武夫、山水正神、山下帝王与我们落魄山共同订立一个相对比较松散粗略的契约。只说其中一件事,就是帮助各国建立钦天监,培养望气士,用来约束山上修士和武学宗师的行为,初衷还是要与你们几方势力说清楚我们落魄山的一些真实想法。”
高君疑惑道:“陈剑仙,你们落魄山既有实力和信心,提升福地品秩至上等,生杀予夺易如反掌,又何必多此一举,自我约束?”
陈平安笑道:“高掌门作为福地暂时唯一金丹,对湖山派何尝不是生杀予夺易如反掌,结果又如何?就不要半点规矩了吗?单凭高君一己之私和个人想法,就能够维持整个湖山派十六位练气士和数百人的生死荣辱?”
高君顿时心中悚然:湖山派何时拥有十六位练气士了?为何不是十四位?!
陈平安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高君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位陈剑仙的肃杀:“与此同时,早点把话说清楚了,省得将来有人临死抱怨不教而诛。”
高君神色肃穆凝重,沉声问道:“我若是执意不参与此事,结果又会如何?”
陈平安微笑道:“大可放心,高掌门和湖山派都不会如何,以后只要保证井水不犯河水,你我双方就可以继续相安无事。”
高君说要去祖师殿敬香,之后才能给出决定,陈平安就在凉亭等她归来。他转头望向女子背影,笑言一句:“高君心中无高君,还能奢望湖山派眼中有高君吗?”
高君脚步一顿,没有转头言语,继续前行。
小山除了山腰凉亭和山顶祖师殿,再无多余建筑,前山溪涧入湖,山后苍莽而已。
高君步入寂静无人的祖师殿,有一位老人专门负责大殿灯火,昼夜不熄的如椽火烛使得原本略显阴暗的大殿异常明亮。等到高君步入大殿再关上门,便异象横生,剑气雷电满室光,蛟龙云纹绕梁柱。一把晶莹剔透的雪亮长剑倏忽飘掠而至,围绕着高君缓缓飞旋,如小鸟依人,十分亲昵。高君轻轻推开长剑,敬过三炷香,放入神案上边的黄铜香炉,再跪在蒲团上给那幅祖师挂像磕头,起身后,开始闭目养神。等她再睁开眼望向那幅祖师挂像时,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其实当初湖山派内部关于祖师殿内悬挂俞祖师挂像一事争议不小,光俞祖师应该以何种容貌示人就众说纷纭,有说仙风道骨的年老容貌更显威严的,也有说年轻相貌既儒雅又出尘的,还有说得道之后的稚童御剑姿容最为仙气的……吵得高君心烦意乱。关键是那三种不同意见代表着湖山派三座各自为营的小山头,所以这些年高君治理湖山派,只要遇到棘手的事情,就会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若是俞祖师在场,会如何做。
陈平安坐在凉亭内,看着湖边有数人正在持竿垂钓,窃窃私语,偶尔抬头瞥几眼小山方向,多半是在猜测自己的身份,以及与高掌门的关系了。
脚步轻缓,高君重返松籁亭,落座后,说道:“最后一个问题,陈剑仙和落魄山如何看待宛如自家庭院的这方天地?”
高君的言下之意,当然是落魄山会不会为了自身利益,将莲藕福地涸泽而渔。
“出门俱是看人,河边多有钓鱼客。”陈平安笑道,“钓客若是市井门户,钓鱼是为了果腹,自然是钓起几条就吃几条,吃不完晒干,不然就是养在家中水缸里边。若是家境再宽裕些,有座池塘,就将鱼放养其中,薄江河溪涧、厚自家底蕴。”
“这就像是湖山派的处境,以后会与松籁国其他成了气候的仙家势力,再与别国争夺那些适宜修行的仙家道种,将游鱼放养在湖内,无非是喂养以仙家术法,传授以道书秘诀。但是对我来说,既然整座天下都属于落魄山,鱼在何处,又有什么区别?至于我会不会厚宗门而薄福地,就是为何要缔结契约的原因所在了。修道之人,要小心饮鸩止渴;仙府山门,要担心厝火积薪。立竿见影之术,非长生久视之道。术法有高低,某些道理却不分大小,在昔年藕福地通用的道理,到了浩然天下,一样适用。”
陈平安最后补了一句:“这个比喻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一个叫陆沉的人最早提出。”
高君若有所悟,自言自语道:“究其根本,事理分阴阳,都需要有人替天行道。俞祖师曾经为我言说顺逆,可能是当时我境界不够的缘故,俞祖师没有说得太过深远,只是提及修行之人,证道长生,欲想与天地同寿,宗旨在逆,故而始终为天道所厌弃。我现在觉得,先逆后顺,倒转阴阳,最终殊途同归,天地生养我辈修行人,修行人得了道再反哺天地,循环往复,才可以被称为修行极致。”
陈平安点点头。果然,高君能够成为天下第一人,被冥冥之中的天意相中,不是没有根源和理由的。
高君此时处于一种看似“六神无主,心不在焉”,实则“与道相契”的可贵境地。
在俞真意最后一次出关,即将远游之前,高君曾经有一问:修道之人,何谓得道?
俞真意当年掐剑诀,驾驭那把佩剑破空而去,剑光冲天而起,一线斩开湖山派上空的云海。他再摊开手掌,让高君闭气凝神定睛看。只见掌心纹路如山脉,山间雾霭升腾,幻化出一幅千里之外的市井画卷。
人与山合,大道所指,仙山万仞斩太虚。亿兆生灵,山河如画,千里秋毫掌中看。
陈平安不愿打搅高君,等到她回过神才开口笑问:“高掌门出身书香门第?”
高君不知对方为何有此问,面露几分自嘲神色,摇头笑道:“我出身不算好,很早就上山习武了,而且读书不多。湖山派藏书虽丰,冠绝四国,但是我自幼就不喜读书,这辈子看过的书,精读泛读加在一起,连同拳谱在内,可能还不到一百本。”
不比眼前这位青衫剑仙,高君只觉得对方不论修为、学识、胸襟、气度,都当得起“宗师”与“剑仙”两个称呼。由此可见,那浩然天下着实是让人既敬畏,又倍感气馁。难道陆抬的那个调侃并非全是妄言?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机会确实要离开井底出去看看,在那井口看天地。
然后高君不知为何就发现对方脸色有几分悻悻然,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高掌门看书是有悟性的,难得,很难得。”
高君犹豫了一下,说道:“陈剑仙方才说我们湖山派有十六位练气士,但是据我所知,目前好像只有十四人在修行。”
陈平安笑道:“直说也无妨,因为这两位练气士对你们湖山派并无险恶用心,只是将此地当作一处绝佳道场。想必他们亦有扶龙之意,所以高掌门可以继续假装不知,心里有数就是了。其中一人,如今就待在臂圣程元山身边,真名桓荫;另外一人,真名黄尚,早就是道家的符箓修士了。他们两个都是跟随陆抬进入福地的桐叶洲外乡人,我对他们之所以并不陌生,能够一眼就认出,只因为曾经打过交道。而他们会在此隐姓埋名,估计是陆抬用来打发光阴的无聊之举了,高掌门不必多想。”
言语既是人与人沟通的桥梁,人间多歧路,同样来自言语。
高君神色微变。因为俞祖师曾经留下一只锦囊,叮嘱她将来结丹后,若能更进一步,可以收取两人为嫡传弟子,但是更多细节,俞祖师只字未提,而这两人的名字,正好是黄尚与桓荫,但是高君查遍湖山派档案,都没有查到两人的记录,她就误以为是俞祖师未卜先知的一句仙家谶语,不承想那两人早就身在湖山派了。
至于臂圣程元山的存在,高君是一清二楚的。当年俞祖师离开南苑国,程元山同行返回湖山派。只是这位武学宗师这些年易容化名,如今就在湖山派担任祖师殿的点灯添香人。至于俞祖师当年与程元山达成了什么约定,程元山为何愿意在此隐姓埋名,高君不曾询问。有些事,就如陈平安所说,心里大致有数就是。
高君问道:“陆抬与陈剑仙的关系是?”
陈平安说道:“萍水相逢,莫逆之交,属于一别多年不曾重逢的挚友。”
下山途中,陈平安问道:“高掌门知不知道一个叫钟倩的北晋国武夫?”
“只是听说过,还不曾见过。”
那钟倩是个神色柔弱的……魁梧汉子,听说他与人言语总是怯生生的。不过湖山派的秘密情报显示,此人发起狠来,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
高君问道:“陈剑仙,我能不能跟随你去一趟落魄山?”
陈平安笑道:“礼尚往来,理当如此。不过我要先去一趟南苑国京城,两个时辰后,高掌门可以御风去往云海高处,我自会前去与你会合。”
南苑国京城,有心相寺的清净,有状元巷的喧哗,曾经还有个进京赶考的举子黯然返乡。
昔年跟随姚老头一起登顶家乡最高山,夜宿山巅,清晨时分,少年窑工登高眺远,第一次看到无比壮观的日出景象。后来误入藕福地,在心相寺蓦然听到钟鼓响起,悠扬空灵,仿佛刹那之间,心就静了。
世间可有一法,可解万般愁,安顿无限心,心定莲开。
两人走到山脚,陈平安告辞一声,身形化作剑光,转瞬即逝。
见过不少奇异人事的高君仍是措手不及,错愕不已,很快释然,剑仙风采。
黄昏里,山青欲燃,十数条绚烂剑光合拢,一袭青衫现身山顶,独立春风夕照间,长久远眺。
日落月升,天地暗室,如仙人蓦然解囊放出一盏灯,月光如水,噀天为白。
在正月的尾巴上,处州境内又下了一场雪,只是不大,夹有雨水,雪后初晴,群山皆青,唯有披云山半青半白,如幽居佳人披狐裘穿青裙,又好似书通二酉的雪中高士,不与俗同。
这一天,在莲藕福地的深夜时分,浩然天下的暮色里,金丹境修士高君和金身境武夫钟倩做客落魄山,只是被安排在不同的府邸,双方暂未相见。
夜深人静,高君不愿在此呼吸吐纳。不告自取山中灵气,终究有那窃贼的嫌疑。
既然无法潜心修行,高君便独自出门,拾级而上。在集灵峰山巅,她看到了一个乘月色登高赏景的同道中人此刻正坐在栏杆上,拎着一只酒杯,身边放着一只釉色青翠欲滴的玉壶春酒瓶,摊开一包酱肉,自饮自酌。
高君没能认出对方,对方却一眼认出了湖山派掌门,吃惊不小,问道:“高掌门,你怎么也来了?”
高君疑惑道:“你是?”
听闻乡音,如饮暖酒。那魁梧汉子神色羞赧道:“我叫钟倩,北晋国那边的无名小卒,高掌门若是认得我才叫怪事了。”
他没去过湖山派,但在北晋国一个世家子弟的书房中见过一幅高君的画像,还是真人更好看些。
高君恍然,打了个稽首道:“见过钟宗师。”
钟倩赶忙放下酒杯,抱拳还礼:“幸会。”
双方都不是健谈之人,一时间便有些沉默。
山风月明中,异乡相逢的同乡人各怀幽思,心事无穷。
高君跟随陈平安离开莲藕福地,第一次踏足落魄山,发现与她早先想象中那种琼楼玉宇、鸾凤齐鸣的上国仙府出入很大。到了霁色峰,她除了感受到远比湖山派充沛的天地灵气,只说满眼景色,既不神异,也无奇诡,好像跟湖山派差不多。
钟倩率先打破沉默:“我是被一个古怪老人和一个名叫沛湘的女子带来此地的,是谁带高掌门来的?”
高君说道:“是此山主人,剑仙陈平安。”
钟倩自嘲道:“果然还是高掌门的面子更大。”
那个自称与朱敛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老人是落魄山的管家,至于那个叫沛湘的狐媚女子,好像是位供奉。
钟倩说道:“听说明早霁色峰就要进行一场祖师堂议事。”
高君点头道:“陈剑仙邀请我旁听。”
本想婉拒,只是一想到如今自己的身份不单单是湖山派掌门,便还是答应下来。毕竟这次自己主动提出离开福地,初衷就是了解更多天外人事。那么想要更快、更直观地了解落魄山和浩然天下,还有比参加一场祖师堂议事更便捷的选择吗?
钟倩笑道:“我也会参加,因为答应了担任落魄山的记名客卿。”
高君犹豫了一下,问道:“钟宗师是不打算返回家乡了?”
钟倩点头说道:“不回了。我跟高掌门不一样,有酒喝的地方都一样,至于家乡不家乡的,从小就没什么想法。听说这边的仙家酒酿有成百上千种,就是价格贵了点,得用上那几种山上神仙钱,我暂时都没见过,不过成了记名客卿,每个月都会有一笔俸禄。何况听说在落魄山有拳可学,比如南苑国国师种秋如今就是落魄山的人,我打算将来跟他请教拳法,若能拜个师,学得几分真传,那是最好不过了。”
人的名树的影,昔年那拨齐聚南苑国京城的天下高手,魔教太上教主丁婴性情叵测,谁敢亲近?湖山派俞真意仙气缥缈,高不可攀。至于磨刀人刘宗、大将军唐铁意之流,虽说各有宗师风采,也都属于毁誉参半。所以在年轻一辈的江湖子弟心目中,他们都不如那位被誉为“文圣人,武宗师”的种夫子来得敬仰和亲近。
山腰一处院内,沛湘正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仔细观察山顶那两人的言行。朱敛躺在藤椅上,双手叠放在腹部,闭目养神,也没有阻拦沛湘这种不讲江湖道义的行为。
沛湘问道:“颜放,你觉得高君长得好不好看?”
没有外人时,她还是习惯性称呼朱敛为颜放,这是朱敛在清风城偷偷挖墙脚时用的化名。
朱敛微笑道:“各入各眼,在湖山派弟子眼中,高君自然就是世间最动人的女子,若能一亲香泽,死在下也愿意。”
沛湘嗤笑道:“她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姿色还比不得泓下。”
朱敛转头瞥了眼沛湘的手掌,见钟倩在以酱肉就酒,笑了笑。故乡滋味,都在味觉里。在他看来,如今口口声声对家乡无挂念的钟倩以后肯定会常常惦念,反而是高君,哪天她决定离开莲藕福地了,就会毅然决然,此后修行,极少伤感。
沛湘问道:“以后福地内的‘两金’只会越来越多吧?”
朱敛点头道:“这是一句废话。真正值得上心的事情,只是未来每个甲子内会分别出现几个地仙修士和炼神境武夫。”老厨子搓了搓手,呵了口气,“积雪消融,春风解冻,大鱼小鱼迸冰出。”
沛湘轻声问道:“颜放,此次返回故乡,可有什么感想?”
朱敛笑道:“除了给你当了一回马夫,还能有什么感想。”
浩然天下,洞天福地,其实没差,无非是富吃贫,官吃富;贫吃土,仙吃凡。原来吃来吃去,都成一抔土。梦醒梦不醒,转头都成空。
沛湘问道:“对高君和钟倩的不同选择,你怎么看?”
朱敛懒洋洋道:“鸟雀不知山野好,徘徊飞旋小庭中。”
沛湘思量一番,蹙眉道:“你别卖关子啊,到底是说高君不愿离开福地是宁做鸡头不当凤尾,眼界太小,还是说钟倩在落魄山落脚就像是从山野走入庭院,从有望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宗师变成浩然天下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庸碌武夫?”
朱敛睁开眼,轻轻摇头:“早就说了嘛,各入各眼,同一人的不同选择,不同人的相同选择,开两朵,各表一枝。”
沛湘妩媚抛出白眼一记:“就你歪理最多。”
朱敛呵呵笑道:“惜哉元婴不读书。”
沛湘一挑眉头:“狐国的春宫图历来销量绝佳,曾是清风城仅次于符箓美人的一笔财源,现在倒好,在狐国密库都快堆积成山了,这不是跟钱过不去吗?”
朱敛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这种赚钱门路,落魄山哪敢碰?明儿霁色峰议事,有本事你自己去跟公子提这茬,反正我是打死不敢的。”
沛湘建议道:“现在我们不是有下宗了吗,周首席在桐叶宗有个云窟福地,福地里有那神山胭脂榜,折价打包卖给周首席便是了。这笔收入刚好可以算作我的私房钱,你帮忙与云窟福地联系,谈好价格,帮着卖,事后咱俩再来分账,不就等于多出一笔细水长流的收益?”
朱敛也不说可行与否,只是问道:“你狐国的徒子徒孙有望结丹了?”
沛湘点点头:“所以需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虽说以前攒下了点家底,可每年支出多于入账终究不是个事儿。”
朱敛笑道:“说实话,不去谈长远,想要赚钱快,还得是捞偏门。”
老厨子明显听出了这位狐国之主的言外之意,这是在拐弯抹角抱怨吐苦水呢,提及转售春宫图一事,就只是个话头。从许氏清风城搬到莲藕福地,狐国如同闭关锁国,与外界,尤其是将狐国视为游览之地温柔乡的练气士断了联系,狐国内不少手握实权的中五境狐魅以往赚外快的偏门财路就都没了,虽说有沛湘和一干嫡系心腹坐镇狐国,暂时还不至于怨声载道,可是长此以往,人心道心起伏不定,曾经的暗流涌动就会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洪水决堤。此外,狐魅不比修道之人,甚至不比开窍炼形的山野精怪,早就习惯了滚滚红尘里的灯红酒绿,一下子关起门来寂寥修行,使得狐国就像一座稍大的道场。虽说狐魅证道一事,落魄山与狐国早有纸面约定,狐族练气士只要有希望跻身洞府境,就可以单独外出,去往福地四国游历人世、涉足男女情爱之事。
沛湘小心翼翼说道:“狐国在福地扎根,天地灵气几乎翻了一番,如果折算成神仙钱,其实落魄山已经十分厚待狐国了。”
朱敛双手交错,大拇指互敲,微笑道:“这种分内事不用在意,否则就见外了。”
沛湘一下子紧张起来。
朱敛缓缓道:“狐族天生喜欢热闹,落魄山却是个清净地儿,这种矛盾暂时不可调和,自然而然牵扯到了狐国与福地的关系。如果换成别的山头,拥有狐国这么个随便经营就可以财源滚滚的聚宝盆,是绝对不会要求狐国关起门来的,毕竟跟谁较劲都别跟钱较劲。只需在福地划拨给你们一块地盘,方圆千里即可,届时狐国府门一开,管你们是靠什么路数挣钱,我们落魄山只管跟你们每一位狐族练气士收账,躺着收钱就是了,你们开心,我们也高兴,何乐而不为?”
“所以公子不止一次跟我商量如何才能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既不干涉福地四国的正常发展,又能够让狐国有灵众生不觉得日子过得清苦。嗯,公子是用了‘清苦’这个说法。我当时笑说,衣食无忧,修行更快了,也不用被那些登门就是为了脱裤子的练气士当作老鸨和窑姐了,苦个什么,最多是‘清冷’。公子却说还是‘清苦’一语更恰当些,人生由喧闹骤然转至冷清也是苦,这跟官场上退下来的老人是一种心态,即便依旧锦衣玉食,也可优游林下,但是从车水马龙变成门可罗雀,别有一番苦滋味。”
“因为是没有外人在场的私下聊天,我说话也没个忌讳,就说一旦想要万事周全,就会登天难,束手束脚,处处为难;可只要不去多想,事情说简单,就会变得再简单不过,比如早点准许狐国开门,落魄山再学崔瀺立碑群山,丢些铁律给你们,故意多冷眼旁观个几年十年的,再来一场有据可查、有法可依的秋后算账,犯禁违例的狐国众生该杀杀该关关……说句难听的,只需如此作为,狐皮符箓的来源都有了,如今宝瓶洲一张狐皮符箓的价格都炒到什么价位了?不比你沛湘卖几本春宫图更赚钱?”
“公子却说再等等,是想要等福地四国百姓渐渐适应了山上有腾云驾雾的神仙、精怪鬼魅常在人间行走的事实,你们到时候再出现,哪怕数量多些,也习以为常了。凡夫俗子习惯了神仙怪异事,再从幽明殊途到人鬼共处,相互间都有了入乡随俗的雏形。与此同时,你们形若封山,落魄山逼着狐国练气士专注修道三五十年,将来再开门外出,境界修为高了,从早期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再到将来的单独外出,这期间也会少些意外。”
“归根结底,公子是把你们所有狐族都当作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看待,不然你以为我提出的那个方案,公子当真不知道是利大于弊?只是可能在公子看来,这个‘弊’动辄是几条几十条狐族性命,是可以用一个短期收益注定更小的‘等等看’三字来挽回的。”
“简而言之,公子要比你这个狐国之主更在意你们狐国。”
沛湘幽幽叹息一声:“山主有心了。”
朱敛神色淡然道:“施恩宜由淡转浓,由浓转淡反成仇。刑罚宜从严转宽,先宽后严怨其酷。所以下宗选址桐叶洲,崔东山担任首任宗主,而不是曹晴朗,公子再返回落魄山修行,我可能是最开怀之人,没有之一。”
朱敛沉默片刻,抬头望向夜幕,微笑道:“当我们越对这个世界怀揣着希望,给予越多的善意,就会越在意世界是否回报以善意,还是反而还以恶意,就会越受累。如果觉得都没有关系,大概这就是一种修行。”
朱敛抬起手掌,伸手一抓,握紧拳头:“天地间只有两种强者。我向这个世界获取了什么?或雄心猛气,气概凛然,取之有道,青史留名;或巧取豪夺,恶狠狠争来一场富贵名利,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
朱敛抬起另外一只手,向外轻轻一挥:“我为这个世界付出了什么?穷则独善其身,名声不显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达则兼济天下,欲立掀天揭地的事功,自讨苦吃,缓缓向薄冰上履过。”
最后朱敛怔怔看天,说了一句怪话:“少爷,老爷,公子……放债如施,收债如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