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谢奕的问话,两名气度不俗的人物都是微微一动。
那名留着三绺长须、姿态萧洒的中年人拱了拱手:
“谢家主,我家家主已经从清河赶来。不过他不能太近京城,不然恐生感应。但若是有必要,家主应当可在一炷香内入京。”
这名中年人自然是清河崔氏的长老,据他所言,崔氏的现任家主、天龙榜列名第四的大宗师崔承已然离开族地,竟在距离京城已不远的地方等待。
谢奕闻言,缓缓点头,又看向另外一边稍显儒雅的长老。
这名长老便是琅琊王氏的外事长老王俊林,他面色肃然道:
“家主自然也已做好万全准备。不过……”
谢奕正自点头,见他还有下文,便沉声道:
“俊林长老请讲。”
王俊林缓缓道:
“家主想知道,二位家主以为,此次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
崔家长老崔同皱着眉头,声音坚决道:
“家主说了,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在京城大战一场,将当年未尽的争斗在此结束。无论如何,大战不能再在我们世家的族地进行了——就得在京城,让薛氏皇族也尝尝流血的滋味!”
谢奕见崔同言辞激烈,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道:
“当然,这只是万千可能中最坏的那一个,事情便不见得会走到这一步。皇帝虽然亡我等之心不死,但是否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他肯定也会思量。”
“家主也是这样想的,他觉得,未必会走到最后一步。”
王俊林微微颔首,然后叹道:
“皇帝陛下要召家主入朝为官,宰执天下,实是以退为进的损招,欲陷我王家于不义。他到底有何后手?”
谢奕宽慰道:
“我谢家与崔家诸位都知薛氏用心,俊林长老不必介怀,上三姓同气连枝,已有近二十年矣。至于皇帝的手段……皇室,仍是没有大宗师的吧?”
谢奕向两人问道。
武者突破大宗师,自有天人感应,在世的大宗师或多或少会有所知晓。奈何谢家现在没有大宗师,只得问旁人,身为家主,谢奕心中微有沉重。
崔同斩钉截铁的摇头:
“家主已经说了,薛氏当无大宗师。不过他们统治天下已千年,在京城靠着神兵,恐怕那位老王爷能发挥出极为接近大宗师的战力。”
谢奕点头道:
“若有两位家主在此,我们自无担心。最差的结果,皇帝又勾连了灶教,笃定我们要行险,行那请君入瓮之计。”
王俊林眉头拧起:
“确实不得不防。他请家主做宰相这一计如此浅显,或就是等着我们反应。这位皇帝陛下心机极深,手腕极硬,或许得按皇族有两名大宗师来防范。”
谢奕微微笑道:
“这也是我和二位提前通气的原因。然灶教很难再出一名大宗师了,妖女生死不知,教主行踪难明,还有玉虚真人、智灵大师盯着。最多或是妖女未死,但能否有当年威能,实属难料。”
当年三家大宗师围攻灶教圣女,虽然谢玄身死,另两人负伤而回,但灶教圣女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这么多年再未现身,生死不知,恐怕就算真的养好伤,也有了难以恢复的影响。
崔同当即点头:
“所以满打满算,薛氏最多与我等也就是持平!而且我们还有谢家主这样当得大宗师的高手。”
谢奕微笑道:
“那可当不得,但皇族除了那位持神兵的老王爷,其他人当无我对手。我谢氏一族,已有宗师近十,提前入了京城。”
崔同笑道:
“谢家主谦虚了,我家家主都说你是不想入大宗师之境,是明智之举……嗯,我崔家也有十名宗师,在别院待命。”
王俊林点头道:
“王氏亦是如此。”
谢奕抚掌微笑:
“既然如此,便是最坏的情况,我们也能应付了。有了底气,才好与这位皇帝上桌谈话。
“不知二位觉得,他在最后时日,到底意欲何为?”
王俊林想了想,缓缓道:
“其实家主认为,皇帝或许还是想要谈判。当年之事后,不只是我们,他们也承受不起再来一次了。”
崔同低笑一声:
“这下我们谈判的诚意很足了,不知皇帝想不想得到。”
王俊林见状提醒道:
“料敌从宽,不可不防他也有所预料。”
崔同点头: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来此。我崔同早已做好血洒皇城的准备。当年之事,绝不可以再现。”
当年皇室破天荒的和造反专业户灶教联合,打得八大世家措手不及,如金陵姚氏差点就绝户了,宗师都只剩下寥寥几名,其他七家族地皆爆发战斗,各有沉痛的损失。
如今皇帝大限在即,突然有了动手的信号,上三姓这些年来早就痛定思痛,暗议多次,做了各种预案,谨防这位皇帝再有破釜沉舟之举。如今刚有苗头,三大家便决定反客为主,先来京城,以应万变。而族地之中,他们留下强力宗师、枕着神兵待阵,提前准备,可保万全。
谢奕声音深沉:
“最好是不要到动手的地步,但如果真要到那种情况,我辈为了求存,背上弑君之名,亦非不可。”
到那时,世家与皇室恐怕就没有转圜余地了。但自八门之乱后,皇室和世家的关系本就到了冰点。
真若弑君,之后是立新君掌控朝政,还是三家分离,又或是其他方案,还得从长计议。
而现在,绝不能让这个欲将世家灭于任上的皇帝继续按照他定的剧本走下去。
王俊林眉头紧皱,缓缓点头,叹道:
“真不想走到如此,最好是在谈判场上,将问题解决。”
崔同呵呵笑道:
“是谈是打,我们都奉陪便是。”
谢奕扫过二人,对崔王两家的意见有了了解。既然上三姓都是同力,那对上执掌天下千年的皇室哪怕撕破脸皮到最后,那就有了底气。
密室之中,他们放低声音,继续商议,思虑着各种情形,从深夜直至天明。
……
春江楼的二楼包厢。
崔垒当仁不让的坐在了主位上,和王启诗随意的挥了挥手,笑道:
“启诗妹妹,又见面了。”
王启诗斯文的福了一福:
“见过崔垒哥哥。”
崔垒嘶了一声,叹道:
“多嘴甜的妹妹,王启文你真是让人羡慕,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妹妹,拿我十个兄弟去换都愿意。”
崔放几人站在旁边:
“?”
崔垒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又见谢渊在另一边仍然望着这几人,不由咳嗽一声:
“雍哥儿你带着诸位兄弟去吃饭吧,我和王家谢家的朋友们聊聊天。”
崔雍虽是几人中年纪最长的,但是地位显然不比崔家年轻一代最出类拔萃的崔垒,闻言只是点点头:
“行,那我们就去那边空出来……的包厢了。”
他想起那正是谢渊几人留下的,不由顿了顿。
几人和王氏兄妹和谢渊拱了拱手,面对谢渊时都有些佩服忌惮不满兼而有之。
特别是崔放,觉得谢渊明明和自己是一个立场,怎么却护着小妖女?
难道是贪图她的美色?大丈夫被美色所耽,不成大器!
虽然这小妖女……确实有些祸国殃民的资本就是了。
王启诗和谢灵韵各自都是家族中顶尖的绝色少女,平时见了觉得仙女下凡当是如此;但一站在那小妖女旁边,便察觉得出有那么一丝相形见绌。
虽然不多,但往日的仙葩,现在却成了绿叶一般,愈发衬托出司徒琴的五官近乎完美。而司徒琴艳光逼人,明丽非常,甚至让见惯美人的世家子们都不敢直视。
崔放哼了一声,盯了谢渊一眼,拂袖而去,眼神中仿佛还在骂不当人子。
王氏兄妹都盯着谢渊,王启诗当先上前一步,蹲身一福,道:
“谢……公子,别来无恙?今日见你,风采更甚万妖山之时。”
谢渊还没说话,司徒琴敏锐的看了王启诗一眼,然后又盯了盯谢渊,目光仿佛有穿透力。
谢渊感觉到旁边若有若无的目光,背心一紧。
不过面对王启诗礼貌的问候,谢渊还是拱手道:
“王姑娘别来无恙?当日事出有因,对王姑娘有所隐瞒,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海涵。”
王启诗连连摆手:
“谢公子哪里话?公子救启诗于命悬,启诗感激不尽都来不及,怎会责怪呢?
“只是启诗想到当初谢公子身陷险境,敌人环伺,几多辛苦无人分享,启诗却不知谢公子真正身份,无法与你分忧。虽然现今终得脱困,但每每念及此处,都忍不住惭愧启诗做的不够好。”
谢渊闻言,连连感慨。
真是贴心的好妹妹啊!王启文真有福分,再看看旁边的谢灵韵……又在咬牙切齿的,天天都是大小姐脾气,相形见绌,相形见绌。
他目光一转,见到司徒琴竟然也目光不善,来回在两人之间打量,颇有敌意,顿时眼神清澈:
“王姑娘言重了。”
“行了,别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废话啦,快都坐下吃菜,菜都要冷了。王兄,你能不能表演一下那个,就是那个……‘浩然正气’!正气浩荡,至刚至阳,蒸菜是有一手的。”
以王启文的儒雅,看到崔垒都是额头连跳,面无表情道:
“崔兄说笑了,浩然正气是我王家家传的神功,怎会拿来做这种小事?”
崔垒一听,遗憾道:
“是吗?你们可真不知变通。”
虽然是冬月了,但是王启文觉得脑门都有些发热,只得打开折扇连连扇风。
众人入座,王氏兄妹看着司徒琴和谢渊形影不离,心中虽然不解,都有些谨言慎行;
而崔垒看到司徒琴,只是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瞟了眼谢渊,就自顾自的吃菜,再当没见这人。
司徒琴感觉得到自己似乎和这里格格不入,但也无所谓,她目中只有谢渊——最多再加上场间两个姿色不俗、身份不低、心思不纯的女孩。
崔垒没把自己当外人,坐在王氏兄妹定的席间,手一伸,放在桌下,片刻后桌上的汤菜就开始沸腾,效果竟和王启文的浩然正气如出一辙。
王启文目光微凝,微笑道:
“崔兄这一手天星玄功,看来距宗师已经不远了。”
崔垒笑了笑:
“王兄谦虚什么?我想你的浩然正气不会比我境界低。”
王启文不置可否,只是好奇道:
“崔兄,我自认没有露行迹,你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他暗道何止是没露行迹,看到崔家的人估计这个麻烦家伙会来,他专门藏着的;然而崔垒一来还是叫破他的行藏,难道这家伙的探查能力,都已经远在自己之上了?
王启文的目光,不由有些凝重。
崔垒呵呵一笑:
“我听说这春江楼今日在京城子弟中十分火爆,而你王氏车队昨日入京,那今天要么晌午,要么晚饭,你王启文肯定得来跟个风头,发个雅兴,吟两句歪诗,作文人骚客模样,是也不是?我就随便叫叫,结果你还真在!”
王启文张了张嘴,谢渊三人组也侧目看向崔垒,显然都没想到他竟然是蒙的。
这家伙,看来跟这王启文很熟么……不过王启文一副很想跟他不熟的模样。
谢渊暗暗想到。
谢家自八门之乱后韬光养晦,低调了十来年,而崔王两家便打起擂台。
这些年上三姓的年轻子弟中,属王启文和崔垒为最,都被称为有未来大宗师之相。
两人同属一辈,甚至是同龄人,自小就开始竞争,可以说是知根知底的冤家对手了。
不过崔垒性格如风,大大咧咧,颇有清河一贯的洒脱;
王启文就是个标准的王氏子弟,文质彬彬,两人恐怕尿不到一个壶里。
王启文正不知如何接话,崔垒就笑道:
“知你者,崔垒也!王兄,咱们这缘分,是不是得畅饮一番?”
王启文一脸为难,但见崔垒已经热情的倒酒,只得陪了三杯。
崔垒一口一杯,干掉三杯,然后又斟酒来找谢渊:
“谢兄弟!哈哈,当初还说出了万妖山就去金陵登门拜访,后来听说你摇身一变到陈郡去了,我寻思这个节骨眼儿找你不合适,就一直没去。现在终于在京城碰头,这酒我须得敬你!
“万妖山上仙宗里,若不是谢兄弟大发神威,今日我崔垒能否在这里吃酒还是两说。当初在那里对谢兄弟多有怠慢,实是不知道你真实身份、真正实力,早知道我早就为你当马前卒,就等你一锤定音了!
“来,干了这酒!崔垒这厢,谢谢兄弟!”
说完崔垒将樽中的美酒一饮而尽,然后还觉得不过瘾,直接仰头,将手上拎着的酒坛往嘴里灌,直至坛干。
“痛快!”
崔垒抹了抹嘴角,大笑道:
“这春江楼的酒菜确实不错,不是那种胡吹大气的,不然我肯定找老板算账了!”
楼下柜台里,老吴蓦地打了个突,嘀咕道:
“又有人在编排我老吴?”
谢渊见崔垒如此豪放干脆,对崔家刚刚生出的些许成见便放在一旁,笑道:
“崔兄海量!那这酒我也不能小气了。”
他将手上的酒饮尽,然后又拍开旁边的一坛,同样仰头灌了干净。
崔垒此人是个直性子急脾气,虽然在万妖山上说话曾不好听,但是看到谢渊厉害又马上不吝称赞,现在更是光棍,说敬酒就绝不含糊,前因后果说得分明,谢渊觉得人还不错。
崔垒见状,又是连连称赞:
“谢兄弟喝酒就是比假斯文豪气些。”
王启文脸色一黑,拿着小酒杯的手定在空中,放也不是举也不是。
谢灵韵和司徒琴都已吃过,谢灵韵是吃的饱饱的,但陪两箸也不成问题,司徒琴本身没吃多少,倒也可以再来一点。
王启诗则看了几眼觥筹交错的三名汉子,然后眨巴着眼睛看向这边两人,一脸纯净道:
“这位便是司徒姐姐吧?”
司徒琴瞥她一眼,见她一脸温柔斯文,眼睛澄澈如水,定定望着人时十分讨喜,相当善解人意的模样,差点都要生出好感。
不过想到她刚刚的话语,司徒琴一向回想起红姨的教导,暗生警惕:
“这就是红姨说的最恼人的那种女人罢?长辈男子都喜欢,而且男子一般还看不出来,都觉得天王老子来了这也是好妹妹……”
司徒琴警惕心起,语气不咸不淡:
“王姐姐好,我想我年龄应该比你小些。”
王启诗一滞,歪着头扳着指头,一脸纯真道:
“我是承运三十年正月的,今年还不到二十呢。”
司徒琴点了点头:
“那姐姐没叫错,我也是承运三十年的,但比你晚几个月。王姐姐好!”
谢灵韵听出司徒琴的警惕,见两人模样,顿时眉开眼笑。
她本来对司徒琴没什么好感,但见她既然也不喜欢王启诗,这同盟感、好感度一下就上来了。
王启诗面皮微僵,然后迅速收拾表情,望着司徒琴:
“那司徒妹妹,启诗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司徒琴看着她,道:
“但讲无妨。”
王启诗定定的说着:
“以你的身份,怎么会跟谢公子如此亲近呢?恐怕按照你们的立场,会让谢公子难做吧?”
谢灵韵睁大着眼睛,目光在两人间逡巡,顿时屏住呼吸。
这话哪怕是她,都不敢跟司徒琴或者谢渊说呢,她只是问过一次,见谢渊态度,就再也没提了。
不过的确如此,司徒琴不管是皇室的身份、还是母亲那边的身份,对世家来说都十分敏感,几乎只要看到谢渊和司徒琴在一起的,无论崔放还是王启诗,都觉得十分诧异。若有其他缘由,更是不吐不快。
司徒琴见她直接,往后一靠,同样直接道:
“怎么,你也对谢渊有意思?”
王启诗见状,面上露出羞红,微微低头:
“意思不意思的……父亲倒是说过,或要考虑王谢两家联姻之事。而最合适的人选,便是……”
她说到这里,声音低如蚊呐,但谢灵韵和司徒琴都听得分明。
谢灵韵目瞪口呆,突然大叫一声:
“不行!我不同意!”
司徒琴本来同样惊讶,见谢灵韵又发不同意之语,瞥了她一眼,暗道这次倒是不同意的挺好。
不过她微微有些皱眉,上三姓联姻虽然颇多,但是大多都是些旁支子弟。
三家绵延千年,姻亲本多;但是只有涉及到最核心子弟的,才算有结盟之意。
如今三家核心层面,谢氏家主谢奕的发妻是崔氏家主崔承的胞妹,但实际上两人是年轻时自己看对眼的,家人都阻拦不住,只得放任。
而本来一直既有激烈竞争又有无数合作、纠缠不清的上三姓在八门之乱之后放下成见,搁置争议,同仇敌忾,尔来已有近二十年,崔谢两家的关系也顺理成章的成了近盟姻亲。
现下王家竟然也有和谢家结盟的意思,而且还是家主的女儿和前家主的儿子、现家主的亲侄,那这等身份的联姻,基本就是生死同盟了。
司徒琴倒是有些理解王启诗的作态,哪怕是联姻,这大家族来的贵女,肯定也不愿意未来丈夫心中还有其他意中人。
但司徒琴都不知是不是自己在乎谢渊想多了,她总怀疑这王家女对谢渊其实也不怀好意,只是王启诗的心思显然比谢灵韵难猜许多。
王启诗看着激动的谢灵韵,轻笑道:
“谢家妹妹有什么好不同意的呢?我们本来关系就好,现在亲上加亲,岂不是好事?”
“什么好事!谁跟你关系好!要是让你当我嫂子,我还有没有好果子吃了!”
谢灵韵急得都要跳起来了,一指司徒琴:
“还不如让她来呢!”
司徒琴看着那根纤细的手指,愣了愣,什么叫还不如让我来?不像好话……
王启诗也有些不满,柔声道:
“谢妹妹,我怎么就不如她了?”
谢灵韵张了张嘴,思考了半天,挤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