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躯魁梧、一脸刚正沉默的“谢秉”落在地上。
然后不动声色的将稍微崴了一下的脚活动活动。
还是落地落少了。
这自然是谢渊。
装成谢秉却没有十分用心的他扫了一眼这座院落。
院落宽大,覆着青砖。旁有园,竹影疏落。
谢谦在旁边摆了桌椅,桌上还放着盖碗茶,似在享受蜀地难得一见的冬日阳光。
不过谢渊早从天上看见他自捏着一本账簿,却站立出神,眉头微蹙,明显心不在焉。
谢渊用谢秉沉凝厚重的语气开口:
“谦长老,我奉家主之命,前来调查灵药遗失之事。”
谢谦眉头紧皱,有些冷淡道:
“有什么好调查的?我都说清楚了,是那元庸做了手脚。”
“但他的汇报和你大相径庭。”
谢渊淡淡道。
谢谦绷着脸:
“他不过一个外人,家族竟然宁愿相信外人,却不信我这个长老么?”
“非也。家主未曾给任何人定罪,只是想将事情了解清楚,洗清谦长老的冤屈。这便是我来此的目的。”
谢渊语气平淡,眼睛盯着谢谦。
“冤屈?这不是已经说我有问题了!”
谢谦顿时睁大眼睛,重重哼了一声:
“黄口小儿不分青红皂白!谢秉,你难道信他胡说!”
“家主之命,自无不从。”
谢渊淡淡道。
谢谦脸色十分不好看:
“枉你还是族内资历最深的长老之一。身为龙武院首坐,族内多少高手都算你的弟子,地位尊崇,怎听小儿使唤?”
谢渊面色平静:
“最近族内团结一心,防范外敌,局势渐渐稳定。我看他带的挺好的。”
“年岁轻实力低,区区蜕变境的乡野少年,安能坐家主大位?族内最近暂且稳定,我看可不止一个声音。谢秉,你不是最不喜实力不行的后辈么?”
谢谦紧皱眉头,盯着谢渊。
谢渊仍然是云淡风轻的表情,说道:
“他天资绝世,极为聪慧,为人清正,秉性上佳。我谢秉对他当家主十分服气。”
谢谦的表情有些僵硬。
他从未想过对谁都不假以辞色的龙武院首座竟然对这谢渊如此推崇。
谢谦神色变幻,长吁了口气,冷冷道:
“既然你这么听这个小家伙的话,要查就查吧。哼,昏庸无智,实力又低,真不知凭何让人信服。”
谢渊跟着谢谦走进宽大典雅的书房。
谢谦面色紧绷,但眼角余光一直在瞟着谢渊。
等走入书房,他在书桌后坐下,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黑色锦盒,丢给了谢渊。
“东西本来是装在这里面的。
“那日,元庸到了这里,找到我,说是给谢奕的东西找到了,要我好生看护,送回族里。
“他说完自顾去休息,我见他疲累已极,又立了大功,没做多想。只是这东西就交在我手里,我也不知有何禁忌,只得好生拿着。
“然而没过多久,我感觉这盒子里生出莫名变化,似乎直接轻了许多,赶忙打开一看。
“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散发出来,那一刹那,便以我的实力都陷入恍惚。我仿佛……仿佛看到自己回归幼童时丫丫学语的年岁,又好像一刹那就垂垂老矣,心中安宁,只等归去。”
谢谦面色微微变化一阵,似乎在回忆那奇妙的感受。
“但我立即就苏醒过来,只是定睛一看,盒子里已是空空如也,只有淡淡余香。”
谢渊拿着那个沉重还雕刻着繁复法阵的盒子,知道这是专门封存顶级灵药的法宝。
他打开一看,里面铺着红色的特质布绒,足可放下小臂长的药物,但里面什么也没有,连药味也早就散去。
谢渊慢慢道:
“所以谦长老的意思,是这曼殊沙华不翼而飞了?从你堂堂宗师手中?”
谢谦面色有些僵硬,但还是重重点头:
“我之所言,没有一字虚假。”
谢渊缓缓颔首:
“那谦长老觉得,这是什么原因所致?”
谢谦脸色顿时沉凝:
“定是那元庸做手脚!他将锦盒交给我就立即离开,什么也不说,静等变故发生,而后很快就来,指责我乱动锦盒,图谋不轨!这分明就是有所图谋,想陷害我!”
谢渊不置可否:
“谦长老这样说可有凭证?他又为什么如此做?”
“要什么凭证,我说的就是事实!哼。目的?多半是受了外人收买,想要让我们谢氏内讧!”
谢谦斩钉截铁道。
谢渊只是看着谢谦神色略有激动,而后静静听着。
他又平静问道:
“好。谦长老这样说,同为谢氏族人,同为长老,我自信你。
“但既然事实如此清晰,谦长老为何不回族解释?按理也该到了述职的时候。”
谢谦听谢渊说了前半句,神色缓和,然而听到后面,脸色顿时又有变化。
他沉默一会儿,声音略低:
“你们已经不信我,便如这般,回去岂能分说得清?我已遣人去西域寻找替代,只等弥补之后,再说其他。”
谢渊听得微微一怔,神情有些怪异,缓缓道:
“原来谦长老是觉得自己惹祸了。”
“这岂能算惹祸……只不过事情的确是在我这出的岔子。”
谢谦下意识反驳,不过顿了一下,还是徐徐说道。
谢渊的念头迅速转动。
他之前对谢谦的了解不多,由于谢谦常年在外,他从回过到现在只见过谢谦一次,并无太大印象。
但来之前谢渊已经做了功课。
听闻谢谦人如其名,是个平和性子,在族里算是老好人,在外面也长袖善舞,和其他势力广结善缘。
他的名声十分不错,所以最初听闻消息时,崔萍君大为意外。若不是对谢谦颇有信任,她也不会让元庸回中原后找谢谦帮忙。
但人不可貌相,谢谦一直在外面,和许多大势力都有交往,人际关系十分复杂。
如果真的受了蛊惑,也未可知。
但现在看他意思,却是因为自知惹祸不敢回族?而且还在想法弥补?
若是真的,那谢谦的嫌疑就可以大大洗清。
谢渊没有一下便相信,沉吟一下,道:
“谦长老,我族的生意涉及西域的极少。这灵曼殊沙华,还要新生种,你却去哪里寻找?”
“我多番打听,听说龟兹国王宫御园有一丛曼殊沙华,是为最纯之属,不日便可盛开,其中一株便是新种下的。我已遣人携重宝去求。”
谢谦解释道。
谢渊看着他,缓缓点头。
“我了解了。谦长老,我们再去看看那元庸吧。”
“随我来。”
谢谦起身,打开书房门,示意谢渊先行。
等谢渊将要跨过门槛时,谢谦眼神深处光芒一闪,忽然无声无息的递出一掌。
那掌来的突然,然而掌法中劲力极为雄浑,一股让整个书房都变得凝滞的气势散发出来,让人心惊。
眼看手掌就要拍中谢渊,谢渊身形忽然一晃,瞬息间抬起左手,挡向谢谦的袭击。
嘭的一声,双掌相交,劲力全被压缩在掌内,没有溢散丝毫,显示出两人尽皆不俗的控制力。
谢渊同时催动大金河功和不灭血气,融成一缕宗师源劲,注入在手掌之中。
虽然不多,但这一掌的威力大幅增加,还有源源不断、重重叠叠的大金河功后援,稳稳挡住了这一掌。
谢谦感觉到那滔滔不绝的大力,身形晃了一下,收掌后退。
这一下,算是平分秋色。
然而谢谦看着谢渊,脸色十分严肃,道:
“你不是谢秉。”
谢渊面不改色:
“谦长老何出此言?”
“你掌力虽然不错,但龙武院首座岂会只有这般实力?我看你气势一直便有怀疑。”
谢谦凝声道。
谢渊瞟他一眼,淡然道:
“我之前受过伤,伤势还未尽复,发挥不出全部实力。”
谢谦听他这样说,眉头颤动。
受伤了,还在外面跑?
他脸色变化一阵,忽然接受了这个说法:
“我听说过,没想到影响这么久?”
“袁珍和姚余一联手,不好对付。”
“行,走吧。”
谢谦又往前领路,就像刚刚的事情没有发生一样。
谢渊跟着他,穿廊过院,走到这处大宅的另一处小院前。
谢谦打开院门,铁锁的声音刚刚响起,就听到里面的冷哼声:
“谢谦,你又来假惺惺什么?图谋不轨,没安好心,还想陷害我!”
谢谦听到这话,脸现愠色,打开院门。
“元庸!族里已经派人来查,你最好早说实话,免得罪加一等!”
院里一个瘦削的男子,约摸三十多岁,脸有风霜之色,眼神相当坚定,气质看起来十分精干。
不过他此时气息平平,看起来是被谢谦用了手段,使不出一点实力,就像普通人。
元庸听闻谢谦的话,神情顿时一动,看向他身后。
族里终于来人了?不知是谁?
然而一个他完全没想象到的人影出现,让他顿时愣住。
“家、家主?”
元庸失声叫道。
“谢奕”走了进来,脸色淡然的看了他一眼,微叹道:
“元庸,当年我和萍君凑巧救下你时,你还是一个少年。算起来,都有二十多年了吧?那时没想到你会为谢家做事如此久,你辛苦了。”
元庸面色变幻不定,既惊喜,又惊吓,喃喃道:
“家主,你原来没事?”
“我早就苏醒,只不过正好借此看看族里的事情。躺在床上作病人,原来世事有这么多不同,更没想到你会叛我。”
谢奕长叹一声:
“元庸,这是为何?”
元庸脸色煞白,嗫嚅了半天,喃喃道:
“家主,我没有叛你!都是……”
“不必辩解了。萍君给你的指令,应是你拿着灵药,让谢谦护送你回去,而不是让你将药交出。”
谢奕摇头道:
“你也是为族里做事的老人了,凭你机警灵醒,岂会不明族内情况、不明其中真意?但你还是直接将东西甩给谢谦,对么。”
元庸顿时脸色灰败,低声道:
“家主,我绝没有害你的意思!如果是对你有害,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去做!”
“若我真是没醒过来,你坏我灵药,延我治病时机,不是害我是什么?”
谢奕冷冷道。
元庸一脸惨淡,叹道:
“家主,我是被逼的。那曼殊沙华,我本就没找到……”
他看到谢奕,已经失了心防,又似如释重负,此时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的讲起来龙去脉。
曼殊沙华本就是西域灵,价值连城,难以求得。
更不用说新生之,那便是天材地宝中的天材地宝,元庸数月踏遍西域,虽然有一些消息,以他的实力和势力根本没办法获得,只得准备求助家族。
就在这时,有老朋友告诉他有此宝消息,元庸顿时振奋,得朋友引荐,拜见了一名神秘高手。
然而刚在隐秘之地和那名高手见面,他就被制住了。
那是一名宗师,用秘法直接从他嘴里撬出了他藏得很好的家眷信息,而后将他的家眷制住。
元庸哭丧着脸:
“家主,我连生七胎,招娣、盼娣,姐姐们的名字都快用完了,才在相好那生了一个男娃,为我元家传香火……结果被这神秘人找到,让我做这一单,只这一单。
“他给了我曼殊沙华的残瓣,让我交给谦长老,而后其他的我不用再管。”
谢奕缓缓点头,又问道:
“这人是谁?他如此做,又是何用意?”
元庸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一直是藏于斗篷之中,分不清高矮胖瘦,甚至我都不知是男是女。至于目的……”
他犹豫一下,低声道:
“他让我咬定是谦长老的过错,他……我感觉应该是谦长老的熟人,似乎一直在接触谦长老。”
谢奕瞟了他一眼,淡淡道:
“我知道了。”
他语气不置可否,瞬间让元庸有些紧张。
而后谢奕挥挥手,又让元庸自己呆着,实则继续软禁。
只不过就半天过后。
谢奕宽袍广袖,忽然从天而降,带着几个人影。
轰。
一个穿着兜帽的人影被掷在地上,生死不知。
另外有一名妖娆的妇人和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娃,同样被谢奕带进小院。
元庸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相好和独苗,然后看着那个十分强大的神秘人。
他没想到,谢奕半天就将一切全部处理完毕。那个曾经让他完全没法反抗的黑衣人,在谢奕面前如同死狗。
不愧是家主。
元庸一个激灵,眼神深处露出害怕和紧张之色,看了家眷一眼,跪在谢奕面前:
“家主!谢家主救回小的家眷。大恩大德,元庸没齿难忘!”
他痛哭流涕,伏在谢奕脚边。
谢奕脸色平淡,慢慢道:
“元庸,念在你替家族效力多年的份上,功过相抵,你这便走吧。”
他平视前方,没有看脚下的元庸:
“当年你在一堆比你大比你壮的丐子中为了一口吃的、一个承诺周旋良久,有勇有谋,最后悍勇反抗、绝不屈服的模样,我还记得。我希望我记得的是你那时的模样。”
元庸不敢相信谢奕就这样放他走了。
但他听到后面时,脸上流露出真实的感伤。他嗫嚅片刻,咚咚咚朝着谢奕磕了三个头,而后沉默的带着家眷离开。
等离开这片院落时,元庸知道以谢奕的为人,是真的不追究了。
他如释重负,眼神中爆发出希望的光彩,带着相好和幼儿辗转到了自己的一处隐秘宅邸,关上了房门。
凶狠的喝止了哭哭啼啼的相好,而后又抱起吓得呆若木鸡的儿子,元庸在幼儿身上一阵摸索,确认东西完好无损,不由露出笑容。
他将那长命锁取下,急急的将儿子塞给相好的,而后看着手中的锁,眼放精光。
元庸才三十多岁,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生儿子。
相比子嗣,能让他改换资质、突破宗师的秘法,才让他无法拒绝。
走入房中,元庸将长命锁扭了几下,机扩声响起。锁芯露出缝隙,里面有一张薄如蝉翼的帛书,卷成极细的一卷。
他兴奋的将帛书取出展开,忍不住激动的低语:
“圣人遗物上的洗髓法,我也有、有望……”
他说了一半,突然呆住。因为这帛书上,竟然空空如也。
小院中。
谢谦看着“谢秉”眼中虚幻的光芒流转,而后那元庸就呆呆愣愣,一言不发,不由有些怪异。
虽然谢秉身为龙武院的首座,除了修行和打法,也的确精通许多秘法妙术,但是从没听说他会什么高深的幻术或者摄魂术,这不是谢家所长。
一来就用,装都不装一下么。
谢谦心神微动,仍就当没有看见。
片刻后,谢渊收了天幻术,看着元庸一个激灵,脸现迷茫,直接说道:
“等我先带回你的家眷,再说你陷害长老之事。”
元庸看着面前的谢秉,完全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见谢秉来去如风,直接离开,都不多问一句,不由心中忐忑,知道恐怕什么都不用说了。
想到那梦境最后的模糊,而且没有其他人目睹,元庸生出一点侥幸心理。
或许,或许他也没看全貌?只道我是被胁迫的……
谢渊和谢谦离开小院,谢谦直接斜眼看着他,冷淡道:
“秉长老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了?”
谢渊从崔萍君那里对元庸细细了解过,觉出不对也不客气,对这不到宗师的嫌疑人直接天幻术招呼,然后便什么都知道了。
应是还不清楚是哪一家的敌人想要瓦解谢氏在西境三州的势力,便准备陷害谢谦、让谢氏内斗,在这边趁虚而入。
策反了谢奕和崔萍君十分信任的心腹,这一计很难被迅速看破,就算破解也多半要和谢谦生出裂痕,那时也是一样达到敌人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