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是一个好王,会带着秦国走向更远。
“但就算你统一了天下,太史令西史秉书也不会记载你是大父传位,顺利继承。”
嬴成蟜两腿颤抖,一点一点站起身。
秦子楚弯下的腰缓缓直立,就像是被次子顶起来。
嬴成蟜擦了一下下巴,舔着鲜血。
“秦孝文王之死,太史令不会如你所愿写上病死两个字。
“而是暴毙,存疑。
“或者,太子秦子楚弑其父,弑其君!”
秦子楚猛吸一口呼吸,站直身体。
闭上双眼,睁开的同时长出一口气,大喝道:
“嬴成蟜!”
腿打着哆嗦,因腹中疼痛,而站立不稳的少年大张血口。
“请王上称公子成蟜!”
两人都大口喘气,盯看半晌。
蟜蟜蟜蟜~!
空旷的静泉宫中,“蟜”字回响不停,音浪自四面八方冲向秦子楚。
秦子楚抬起一只颤抖不停的手臂,指着次子,歪低着头,声线粗重。
“成蟜,你到底想做甚?!”
嬴成蟜望着眼前抖动指尖,想到了响尾蛇的尾尖。
一张口,血又从嘴角留下。
“王上想要做甚?”
秦子楚望着次子仇恨眼神,浑身无力,强撑着站立不倒,手臂垂下而不自知。
嬴成蟜扒着棺木,最后看了一眼气色极佳的大父。
再看到大父嘴角那抹微笑,他不再那么心痛。
[大父是听到我为他发声,为他出头而笑。]
他鞋底落地,双腿打着颤,身子摇晃好像随时都能摔在地上,向宫门外踽踽而行。
“王上若是不杀我,我可就要去外面宣扬王上弑父弑君的壮举了。”
“成蟜!”秦子楚对着次子背影高喊,闭上眼眸:“不要逼我。”
“逼你?”
嬴成蟜止步,缓缓转身,看着秦子楚睁开双眼。
父子对视。
嬴成蟜分毫不让,拖着两条好似不是自己的腿,忍着腹部剧痛,一步步走进。
“我逼你?
“你杀了我的大父!最宠爱我最疼爱我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的大父!
“你们只想让我读书!让我练武!
“只管将你们的想法压在我的身上!让我变成你们想要的人!成为秦国的王!”
似乎是喊的太大声,消耗了太多的力气。
嬴成蟜站立不住,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拄着地。
“你们根本不在意我是怎么想的!根本不在意我到底想不想当秦王!
“从小到大,除了母亲。
“只有大父会说不学不学,甚也不学!会考虑我的感受!让我做我自己!
“而你却杀了我的大父!”
秦子楚目光一凝,焦点汇聚,力量重回己身。
“神童这两个字,就是你忤逆我,认定我不会杀你的底气吗?”
“呸!”
嬴成蟜吐出一口血,吃力地站起来。
“要不是你引着曾祖王父过来,我会暴露吗?要不是因为你,我会被迫表现出我是神童吗?
“神童这两个字,我他母的早就烦了!”
言罢,嬴成蟜转过身,向着外面走,身子摇晃欲倒。
他没看到。
在他身后,秦子楚身子前后摇晃两下,向前倾去。
少常侍嬴白适时搀住太子手臂。
太子又前后摇晃两次,方才勉强站稳。
嬴白捉住太子另一只手,抓着太子两手,带着太子转身。
待太子转身后,她站在太子身后一侧。
左手搀着近侧的太子小臂,右手扶着远侧的太子小臂。
太子前倾着身子,佝偻着腰背,将要行步。
嬴白右手松开,将自己右小臂架在太子左小臂下,给太子以支点。
双手大力握着太子的左手,搀着太子行走。
太子迈步,每一步都异常缓慢,又极为沉重,似乎全身的力量体重都集中在踏下去的一脚上。
他只行两步,便回头去望。
那个小身影用手捂着肚子,倔强的挪动身体,一声疼也没喊过。
挪的比他还要慢,挪了四五步不赶他一步,一直不回头。
落针可闻的静泉宫,少年拖地行走的“沙沙”声极为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秦子楚回身,继续行走,走到秦王柱的棺木前。
他左臂上抡后甩,甩开少常侍嬴白。
摇晃着身子,双手抓着棺木边缘,用力下压。
借着这个力道,翻转过身体,靠在秦王柱的沉重棺木上。
他的后背靠着梓宫,距离父王只有一块木板的距离。
看着那个死不吭声,咬着牙拖行,从小就倔强偏执到要命的小身影。
这是他的小儿子。
一个舍弃奢华宫殿、高贵身份、显赫地位、钟鸣、鼎食,一切的一切,包括性命。
只为给他的大父,说两句话。
秦子楚带锐士包围北宫咸阳宫的事太大,参与的人太多,根本瞒不住,他也没想瞒。
一切也正如他和门客吕不韦所料。
满朝文武,没有一个对死在咸阳宫的王上死因表示怀疑,说出一句话。
他们算漏的,只有一个嬴成蟜。
秦子楚气若游丝。
“与夭夭无关。
“我为何没想到,他自小就是神童。
“他虽然太冲动,当不得王,但他极类我,就是我秦子楚的种!
“能成大事者,必有执。
“他一直有执,只是和我想的不一样……”
他秦子楚从一个质子,顶着好些人的不看好,必要为王,是极大的偏执。
那次子嬴成蟜从秦国神童,顶着几乎所有人的看好,就是不学习,不愿为王,就不是偏执了?
儿子和他选择不同,但都没有长成他人心中的模样,都只做了自己。
想通的秦子楚连连大口喘气,胸膛上下起伏,脑袋微微垂下。
他一手扶着棺木,闭嘴,皱鼻,咬牙,身子前倾。
对着那个死不回头,费力挪动的小身影伸出手,张开五指。
他张开嘴,想要唤住次子,想要叫一声成蟜。
张嘴的一刹那,好容易积攒的力量全从口中泄掉,他身子擦着梓宫就要坐在地上。
少常侍急忙迎上,肩膀顶在太子腋下,托起太子。
太子眼睛望着次子背影,手臂抬起来,颤抖着点指。
吃力昂起下巴,在贴近的嬴白耳边,虚弱地道:
“拿下他,下,咸阳狱,地下,三层。”
嬴白含泪颔首。
“唯。”
秦王柱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太子秦子楚下王诏:
【封禁成蟜宫,下嬴成蟜入咸阳狱。】
【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探视。】
甘泉宫。
秦子楚下马车,座架依旧是那辆外表奢华,内里简陋的驷马高车。
宦官通传过后,他迈步踏入甘泉宫前室。
见到华阳王后,如同没出征之前一样,先行行礼拜见,礼节一丝不苟。
“儿臣拜见母后。”
华阳王后坐在椅子上,“嗯”了一声。
“太子不在静泉宫陪着王上,来孤这甘泉宫做甚?想与孤一块抱头痛哭乎?”
秦子楚未经王后点头,坐在了王后对面的椅子上。
这个动作引得王后多看了一眼,但也没有多说话。
打完仗、逼了宫要是没变化,那这仗不是白打了?宫不是白逼了?
一众习惯太子对王后恭敬的内侍,表现更是不堪,个个脸上多了几分谄媚。
太子携灭国大胜之势而归,还听到了等于王上已薨的静泉宫三个字。
那太子就是秦王,谁敢不恭敬?
太子眼睛看了一眼茶壶,立刻有一名眼尖宫女给其倒水斟茶。
太子满意点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道:
“今朝十二月二十三。
“母后想要我守孝到明年十月初一,在这十个月独揽大权,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羋不鸣冷着脸,发出一声冷笑。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静泉宫登基便是。反正孤这个王后去与不去,对你都无关紧要。”
秦子楚摇摇头,诚恳道:
“母后想要架空我,我却从未想过架空母后。
“我们母子这三个月共同处理朝政,不是相处的很好吗?我很需要母后的指点。
“我为王,母后为太后,继续辅政,何如?”
羋不鸣眼有异色,没说话,端起身前喝了半盏茶的茶杯,借着喝茶掩饰。
秦子楚胸有成竹。
没反对,就说明事情已经成了。
两人都不想撕破脸,两败俱伤,这就是唯一的结果。
果不其然。
羋不鸣放下茶杯,面色有所缓和,开始和秦子楚商议细节。
两人正说着话,穿着鲜艳红楚衣,有如精灵一般的芈凰跑了进来,钻到羋不鸣怀里。
小手挡着嘴巴,在羋不鸣耳边叽叽咕咕,大眼睛一直滴溜溜地看着秦子楚。
秦子楚心有不好预感。
小女娃说话声音很小,但他好像零星听见了“成蟜”两个字……
[不可能,羋不鸣不可能为这竖子出头!]
[这竖子可是把羋不鸣和狗并列,还把羋不鸣唯一兄长华阳不飞打的头破血流。]
[王已薨,羋不鸣怎可能为这竖子而开罪我,是我想多了。]
片刻后,太子秦子楚被赶出甘泉宫。
甘泉宫门关上之前,华阳王后羋不鸣声音自中传出。
响亮、清脆、坚定。
“不放成蟜!甚事休提!万事休说!”
【注1:掩耳盗铃出自《吕氏春秋》,这则寓言说的是春秋时候的事。吕不韦不是一个人编撰但我《吕氏春秋》,是收集故事,加三千门客共编。很可能《吕氏春秋》前就有掩耳盗铃这个故事,所以在这里出现这个成语非笔者笔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