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室不多,关押的都是朝堂要员。商贾、小民、吏员,和一些小官员,都不配关押在这里。
很少有人知道,咸阳狱不只地上一层。
更很少有人知道,咸阳狱地下有三层。
地下三层只有一个囚室,这个囚室的面积极大,和地上一整层咸阳狱一样大。
昨夜,被太医令李越以高明针灸手法治疗,刺眠的公子成蟜,在多位太医诊治后,就被送到了地下三层的囚室。
说是囚室,其实叫府邸更为合适。
太子秦子楚亲自送次子至此,在和此间犯人打过招呼后,便将次子放在了府邸旁边的左塾。
嬴成蟜躺在左塾的床榻上,睡得很沉。
“大父……”他轻声呢喃。
一缕微风,吹入这地下三丈的咸阳狱。
沉睡的嬴成蟜突兀一声惊叫。
“大父!”
本没想能得到回应的他,却听到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回答。
“在的。”
声音就在他的旁边。
他如遭雷击。
颤抖着,坐起身来,定睛去看,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自从听到大父死讯,那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双眼迅速噙满了泪水。
嬴成蟜拿袖子抹去了两边眼泪,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孔。
脸上气色衰败,长着老年斑,皱纹密布,极显老态,正是昨夜还和他同睡在李一宫的大父,秦王柱。
他流着泪扑进秦王柱怀中,连连抽噎,一时间说不出话。
秦王柱轻轻抚着孙子脑袋,眼中满是慈祥、自豪。
“君子可内敛而不可懦弱,遇不公可奋起而论之。
“满朝文武,宗室外戚,除了蟜儿,没有一个人为寡人发声。
“寡人的蟜儿,是真的君子啊,他们那些人都不行!”
夸过之后,秦柱抱起孙子,坐在塌上,带着笑意叮嘱道:
“虽然你是为寡人发声,但寡人还是要说你两句。
“真要是你父带兵,杀了寡人夺王位,你这条小命不就交待了?
“你那么聪明,为何就不想着徐徐图之呢?再不济,明哲保身不懂吗?
“甚叫你不为寡人说话,就没人为寡人说话了?寡人有如此可怜乎?
“寡人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你这小娃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不用管寡人。
“你能一生欢喜,比给寡人说一百句话、一千句话、一万句话,寡人都欢喜……”
秦柱絮絮叨叨的样子,和没过世前一模一样。
嬴成蟜痛哭着宣泄,久久不说话,一直“嗯嗯”地点着头。
秦王柱停下言语,仔仔细细地看着孙子,似乎要将嬴成蟜的样子深深刻印在心底。
“不要悲伤,不要流泪,这是秦氏一族的命。你不氏秦,寡人初以为不美,不能继王位。
“如今……甚好。
“寡人氏秦数十年,丢不得了。
“寡人这一世。
“吃过这世上的美味佳肴,还吃上了先祖没吃过的炒菜。
“喝过了列国的美酒,玩过了最美丽的女人。
“寡人这一辈子都在吃喝玩乐,享受祖荫,没为秦国做过甚事。
“最后啊,就只剩下这一条命,还能对秦国有点用。寡人只好把这条命献给秦国,才好去见列祖列宗啊。
“不要怪你父亲,与你父亲为敌,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
“白日,你父带兵围了咸阳宫,披甲执剑闯进前殿,说要节制秦国兵马……”
咸阳宫,前殿。
老秦王坐在王位上。
太子披甲执剑,站在殿中央。
“父王,你老了,又太昏庸。”太子翻转长剑,朗声道:秦国在你手中只会没落!请父王为秦国大计,退位!”
太子的声音从未这般洪亮,险些震塌了咸阳宫前殿。
老秦王怒笑,指着儿子手中长剑。
“秦剑在你手里!你要做甚,还需要寡人同意否?”
拍的王位“啪啪”作响。
“想要这个位子,自己上来取!”
“好。”太子干脆应下。
在老秦王眼底最深处潜藏的期待中,年轻的太子收剑入鞘。
秦子楚昂起头,注视着年迈父亲,意气风发。
“父王可喜欢主父之名?”
“主父?”秦王柱抹去嘴角血迹,扶着王位扶手,缓缓站起身:“你是说,赵武灵王的那个主父吗。”
“不错!”太子露出一个笑容,伸手虚探:“父王若是不喜欢主父这个名,换一个也可,王父、太上王,都可。”
秦王柱一级一级,缓慢走下台阶。
“你是说,你不杀寡人,要封寡人一个只享乐,不做事的主父吗?”
秦子楚坦然面对越来越近的父亲。
“儿子从来没想过杀父王,那是禽兽做的事。
“若不是父王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我,总说要废了我这太子之位,送我去做渭阳君,我也不会行这等逼宫逆举。
“父王既然喜欢玩乐,那就专心去玩乐好了,把秦国交给我,就像现在一样。
“我保证,父王除了不是王,其他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应供求皆得满足。”
秦王柱默默点头,脸上漾起笑意。
“原来你是如此想的,真是周到啊。
“是寡人误会了你这孝顺的儿子。
“如此安排,甚好,甚好啊……”
秦子楚也露出笑意。
无论他的父亲脸上笑意和说的甚好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无所谓。
他的笑意是真心的,就够了。
兵权落在他手里。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能掣肘他。
失去兵权的父亲再愤怒,也只会像今日之前的自己一样,无能狂怒。
他等着父亲走过来。
在形式如此明朗的情况下,父亲应该拍拍他的肩膀,给予鼓励。
或者给他一个拥抱,在他的耳边说几句“秦国就交给你了”的场面话。
秦王柱笑着走到了他面前。
离得近,他发现父亲是真的老了。
那脸上的老年斑都要连成一片,没几年好活了。
他脸上带着笑,内心有些遗憾地叹口气。
若不是他监国以后,父亲一直给他找麻烦,要下他的太子之位,他真不想逼宫。
他是太子,王又快薨,老老实实等着继位不好吗?
他的耐心一向很足。
父亲站在他面前不说话,就只是笑眯眯地看着。
[呵,在儿子面前拉不下颜面。]
他想着,笑意越发诚挚诚恳,率先张开手臂做出拥抱的姿势。
“父亲。”他情真意切地叫着。
秦王柱张开一只手臂,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极为清脆、响亮。
“废物!”老秦王的声音同样清脆、响亮。
秦子楚笑容凝固,怒意攀升。
这巴掌很痛,但也没那么痛。
至少,没有他的心痛。
老秦王那一声“废物”,让他心痛到无以复加。
明明他才是老秦王子女中最为出色的那个,明明他都已经带着兵马接管了咸阳宫宫防,披甲执剑逼老秦王的宫。
说他不肖、违逆、狼子野心,都没有错。
但凭甚说他废物!
他双眼血丝开始急剧增多,怒瞪着父亲。
老秦王人老缩个,比儿子矮半个头。
仰着头,露出松弛如同朽木的脖子。
“很生气?很愤怒?”老秦王拍打着儿子的脸,在“啪啪”声中继续说道:“那就来杀寡人啊。”
他盯视着父亲,死死盯视,心中不甘、愤怒、一了百了干脆杀之的冲动。
他的右手抓了又松,松了又握,却始终没有放在剑柄上。
他长吸一口气,鼻子里满是父亲的老人味,冷冷地说道:
“我不杀你,你也活不了多久。
“你若是没有可心的称号,我就替你选‘主父’了。”
太子后退两步,深深地看了一眼昏聩的父亲,转身,想要大踏步离开。
“站住!”老秦王厉喝。
身后传来父亲的喊声,对父亲已是彻底失望的太子却没有停留。
在铠甲的“哗啦”声中“噔噔”大步走。
“秦子楚,你根本不配当一个王!”
年轻的太子猛的驻足。
甲胄在身的他缓缓回身,指着自己的鼻子,对着父亲质问道:
“我不配?”
用刚刚指着自己的手,指着年迈的父亲。
“那你配!”
他“噔噔噔”快步走回来,吼声震天动地。
“你只想着女人!玩的身子都虚了!玩的都要死了!
“只想着明天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
“只会一直给我找麻烦!
“都江堰缺人,你让我去找。
“泾水发洪,关中粮产大减,你让我处置。
“你还把函谷虎符给成蟜,让一个七岁小儿拿去函谷调动兵马!还不让说是你为之!
“你说说,这些是一个王该做的事嘛!”
站在老秦王面前,太子一拍胸前甲胄。
“为秦国流血流汗,昼夜不眠,处理事宜的人,是我秦子楚!”
大逆不道地点着父亲胸口。
“不是你!
“父亲,我今天倒想问一句。
“你这一生,为秦国做了甚事,有何贡献?”
老秦王轻轻拨开儿子的手,淡淡道:
“寡人愿为秦国去死。”
“死”这个字眼,稍稍让情绪暴躁的秦子楚恢复了些理智。
他看着父亲,满是嘲弄地道出一个字。
“哦?”
他觉得父亲是在装模作样,装神弄鬼,失去权势后毫无章程的混乱挣扎。
老秦王咳嗽一声,这次没再拿黑手帕,而是用手捂着嘴咳嗽。
咳完后,手心满是鲜血,胡乱在身上蹭了蹭。
“赵武灵王如何死的?”
秦子楚抱着我看你还能说出甚来的想法,极为配合地接道:
“在沙丘宫饿死的。”
“那你也想饿死寡人否?”
“没那个必要,你还能活多久?”
“赵武灵王死的时候,身边不是没有人,而是拥立他的兵马先一步被杀。那只要寡人还活着,咳咳,秦国就会有人站在寡人身边,想要为寡人铲除你这个篡位逆子,你可认同?”
秦子楚沉默片刻,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是避免不了的。
无论粉饰的多好,篡位就是篡位。
只要他父亲还活着,就总会有忠臣义士或者投机取巧者投靠。
秦王柱冷笑道:
“到那时,你与寡人再兵戎相见,再找一个沙丘宫?”
“不可能。”秦子楚言语坚定:“我压得住!不会给他们兵变的机会!”
秦王柱颔首。
“寡人就姑且当你压得住吧,寡人且问你,你压得住人,压得住人心吗?”
“……”
“压不住吧?那人心浮动,秦国可安?”
“……”
“赵、魏各国要打着光复寡人王位的名头,联络秦国大臣,会不会有意动者?”
“……”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寡人就是不谈你可能遇到的危险,就说你天天将精神放在这些腌臜事上,还有余力强秦吗?”
“……”
王问四,太子皆沉默。
父子二人就这么站着,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直到老秦王又开始咳嗽,太子方才艰难地道: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老秦王抹去嘴角血渍。
“没有,寡人不死,尔便只能是太子。”
秦王柱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着儿子这一身装束。
“你就没发现,你的计划进行的太过顺利乎?”
太子拳头一紧。
老秦王嘴角翘起。
“寡人再昏庸,能昏庸到不知你归来之日,不知道五万大军进咸阳?
“你这场兵变,真是糙得很!”
太子手心冒汗,舔着嘴角。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父王挽尊的话?”
老秦王冷冷一笑。
“寡人今日就让你活个明白。
“免得你稀里糊涂登上王位,自视过高,误我大秦。”
拍拍冕服上的血迹,讥讽道:
“先王传位给寡人,寡人立刻封你为太子。
“寡人守孝后,依旧不理政,依旧让你监国。
“你明知道寡人不喜欢你母,也不喜欢你,寡人为何还要如此做?
“寡人确实是不想理国事,自找麻烦。
“但寡人可以直接封秦傒为太子,不是吗?”
秦子楚想说一句“因为成蟜”,理智让他没有说出口,缄默不言,继续听父亲讲述。
“因为你做事比秦傒强,你更适合为王。
“寡人从你当太子监国的第一天起,就等着你兵变。
“寡人看着你将手下人一个个安插进朝堂要员,发布一个个政令,这是寡人最大的游戏。
“需要寡人将你安插人的顺序说出来吗?”
汗水,打湿了秦子楚内衣。
他摇摇头,干巴巴地问道:
“为什么?”
老秦王仰天长叹。
“因为寡人活不了多久了,因为先王在位时间太长太长了。
“一个王,一朝臣,一政令。
“寡人继位,整治朝纲,换一批人。
“两年后,寡人薨,你继位,再整治朝纲,再换一批人。
“两年换三王,人心离散啊。
“如此大的动荡,东方六国虎视眈眈,不会放过的,我秦国再经不起折腾了。
“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
“比之还凶险的,就是主君勤换,国将不存。
“每一次王位更迭,对国家都是一次挑战,对外国则是一次机会。
“只有最初就将你立在前,将寡人这个王的威信降到最低。
“换王而朝不更人,堂不变政,才能使秦国安稳!”
【注1:这是各自为政成语出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