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记不得了。
“就是真有,也是四五十年前了吧。”
他拒绝了赵豹,不想提及这些。
四五十年前的故事,没有谈的必要,信任他的赵惠文王早就薨了。
赵豹不死心,憋出眼泪,感伤更为明显。“蔺相要是真不记得,哪里能说出四五十年前呢?
“先王传位王上,临终要王上全权信任蔺相,蔺相这也不记得了吗?”
赵惠文王临薨时,当着赵国文武和外戚宗亲的面,给赵王丹指派了三名可以全权信任的重臣。
王亲,平原君赵胜。
武将,廉颇。
文臣,蔺相如。
若是这件事情也不能打动蔺相如,那赵豹也别无他法了。
蔺相如,有所触动。
老人身子轻微颤抖,转头看向一脸怒色,欲要择人而噬的赵王丹。
“王上,你记得否?”
赵王丹此刻真想大骂一句“寡人记你老母”。
余光瞥到叔父赵豹恳求眼神,赵王丹又一次生生咽下这口气,冷哼道:
“自然记得!”
“王上既然记得,那要不要上党的时候,为何不问老夫一声呢?”蔺相如近似质问地说道:“老夫求见,为何避而不见呢?长平之战打响,为何要以马服子换廉公呢?”
赵王丹冷笑,不语。
他是王,凭什么向一个反叛的贼子解释?这老匹夫也配?
蔺相如又道:
“王上不答,那让老夫替王上答好了。
“上党,王上不见老夫,是不想老夫插手抢了赵胜的扩土之功。
“长平,临阵换将,是王上相信秦人散布的谣言,不相信廉颇。”
转首面向赵豹。
“平阳君觉得,老夫说的可对?
“三个大臣,王上只选了赵胜。
“王上眼中,唯有宗亲,哪有我们呢?
“赵国朝堂,今代有新人乎?”
不是他蔺相如不效力,而是今赵王不信任。
赵豹讪笑着,答不上来话,只能“诺诺”应声。
他和平原君赵胜是兄弟,同是宗亲。
虽没有赵胜受王上无条件信任,但也是经常得赵王丹问询。
蔺相如要是不说,他都没注意到。
王上好像确实有事就一直问宗亲,不问文武。
唉声叹一口长气,平阳君赵豹扶起蔺相如。
“蔺相啊,天寒了,可要注意身体,豹差人去给蔺相叫马车。”
赵王丹猛一扭头,怒视过来。
[此等卖国贼子不杀之!还要放他走?]
平阳君赵豹微微摇头。
赵王丹在蔺相如背后点指两下,猛的一甩手臂,负手生气。
赵豹送蔺相如出了长乐宫,看着蔺相如上了马车才回转。
在火盆面前正坐下来,轻轻烤着。
暖意游遍其身体,赵豹舒服地出口气,他也过知天命的年纪了,也老了……
“叔父,你为何不让寡人杀了那老匹夫!他分明是想借刀杀人!”赵王丹气不打一处来。
秦使不能惹,他忍了。
他是赵王,连一个赵臣他也不能惹?
他自觉对蔺相如够好的了,太医署都要成蔺氏的家医署了。
“那老匹夫自从躺上病榻,寡人哪月不去看?
“他上朝,寡人特许他坐着说话,都不要他站起来!
“寡人把他当先君牌位一样恭敬供着。
“他不满?他有个屁的不满!
“寡人就是对他太好了,他就该死!他全家都该死!寡人要夷这老匹夫三族!”
平阳君赵豹安静听着,直到赵王丹咆哮完毕,发泄完心中怒火才开口。
“这些话,在长乐,在我面前,说说就行了,不要传出去。
“蔺相如不能杀。
“廉颇和他的关系最为要好,两家联姻数对,共同进共同退。
“王上要夷蔺相如三族,必要牵扯廉颇。
“廉颇现在领军十三万,我赵国除边境以外的全部兵力,迎击燕国六十万,一星半点的问题都不能有。
“王上是因为蔺相如所作所为会亡赵,才想杀之。可王上若今日夷蔺相如三族,明日赵国也将亡。
“让蔺相如活着吧。
“他活不了多久了,熬过这个冬天都难。
“日后,不听他的就是了。
“继续供着,彰显王上仁德,利用他这个人来兴盛王上名声,这不比杀了他有用多了吗?”
赵豹虽然听蔺相如讲过赵王丹只信宗亲,不信文武,也意识到了确实如此。
但他一点重提此事,谏言赵王丹的想法都没有。
渑池之会,蔺相如为赵王之威信而威胁秦昭襄王,赢回了颜面。
秦昭襄王要和氏璧,蔺相如孤身送之,完璧归赵。
连这样的蔺相如都反叛了,想着卖掉赵国当嫁妆,成为秦国外戚,那不更证明这些外氏就是不可靠吗?
只有像他赵豹这样的宗亲,才是真正为赵国考虑!
赵王丹闻听了叔父的话,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脑子想的明白,心里却还是很不舒服,闷声道:
“话是如此说没错,但寡人心中还是憋气。
“这老匹夫利用寡人因叔父平原君的死而怒在心头,诱使寡人杀那小娃。
“若非叔父你发现及时,寡人又一次酿成大错,此事就如此算了?”
“那不算了能怎的?实在有火,那小娃不是教王上铜管舞了吗?泻之。”赵豹声音没好气。
“平阳君尸骨未寒!叔父说甚胡话!”赵王丹怨气、怒气皆有。
平阳君赵豹脸色不善。
“王上才在说胡话!不要总想着个人意气!要多注意观察!
“譬如那小娃。
“晨间起初虽侃侃而谈,但毛遂刺杀未遂后,那小娃再不以本君自称,可见真是慌了。
“王上也不要意气用事。
“蔺相如不仅说这小娃谋害人,还说秦国外强中干,还说这小娃日后必是我赵国大患。
“今晚王上欺之,试探那小娃。
“说好那小娃表现越软弱,证明蔺相如说的越正确,杀之即可。
“表现越跋扈越嚣张,越有底气,就不能杀之。要像对待秦国真正使者一样,反正宴会也不是朝会,不丢我赵国颜面。
“那小娃要王上的头颅,表现再嚣张不过。
“王上却不依计划,反要杀之,希望不要再出现这样的事了!”
赵王丹皱着眉头“嗯”了一声,觉得自己这个赵王当的实在是憋屈极了。
平阳君赵豹想了想,沉思良久,火光在脸上一闪又一闪。
“如今我赵国,近忧在东边燕国六十万大军。廉颇十三万,其中不少还都是孩子,如何能挡?
“远虑在西边的秦国,我赵国当初如何对待的赵政,不需赘述,现在赵政是秦王嫡长子。
“近忧解决之法,不外乎内征、外援、离间三策。
“内征是不行了,赵国十五岁以上男儿尽出,才给廉颇凑了这十三万军,征兵年岁不能再往下放。
“外援,当去齐、魏、楚、秦等列国,看看哪国能出兵,哪国能送粮,明日朝会详细计议。
“离间,我听说燕国领兵的是栗腹、宗卿这两人。
“栗腹这个人没听说有多厉害,但宗卿其人却是败过秦将王龁,不容小觑。
“乐毅曾是宗卿同僚,王上当召见乐毅问之其薄弱处以攻之。或策反之,让燕国自己把他拿下。
“远虑嘛,就好解决了。
“王上只要做好一件事就行。”
赵王丹嘴角露出笑意,想起了那个有意思的小娃。
七岁,还不能行房事,但却对男女之事尽知如观掌中之纹络。
胡风大盛的赵国,造就出天下有名的邯郸娼,在其口中却一无是处。
后面的炒菜、椅子,似乎也都很有趣,当试试。
“寡人明白。
“寡人会让这个小娃恋赵不思秦。
“秦王只有一个,必须要落在心向我们赵国的秦国公子成蟜之手。”
载着蔺相如的马车回到府上。
蔺仪扶着老父进了有火墙、火塘的屋。
“父亲,长安君等了挺久了。”
“他进来,你出去。”蔺相如言简意赅。
嬴成蟜踏进房屋中,见到蔺相如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该死了。
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就是自心中平白无故而生。
明明人一直没变,就是蔺相如,两人一天之内见了三面。
下了早朝来见的时候,嬴成蟜没有这个感觉。
在宴会上见的时候,嬴成蟜也没有这个感觉。
唯有现在。
嬴成蟜有强烈感觉,蔺相如快死了。
“怎么?宴会上说的话太多,现在说不出来话了?”蔺相如笑着道。
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家,坐上了温暖的火塘,贴上了热量的火墙,精气神好了许多。
“那倒没有。”嬴成蟜也笑笑:“只是没有想到,蔺相行事如此惊险。蔺相想没想过,我要是一走了之,当如何?”
“那你就不配老夫相助。”蔺相如言语有力:“老夫的命,不能送给一个废物。”
嬴成蟜耸耸肩膀。
“我可没想要蔺相的命,我只是想要消解秦、赵之间的宿怨罢了。我这个人喜欢太平,喜欢享受生活,战争真是太可怕了。”
蔺相如呵呵笑,脸上皱纹都笑在了一起。
“老夫倒想知道,你眼中的太平是甚样子?坐椅子上吃炒菜,看着铜管美人?”
嬴成蟜连连点头,一脸找到知音的模样。
“对呀对呀,蔺相真是懂我。
“秦国已经如此了,最好赵国也是这样。
“大家相亲相爱,不要打打杀杀。”
蔺相如嘴角勾起,老人那双浑浊眼神中,夹杂一丝半缕的精光。
“椅子,老夫倒是听说了。
“木工的活计,确实是个方便物件,听说秦国上朝都坐椅子。
“炒菜,吕氏商会的人带来过,老夫尝了。
“但老夫怎么听说,炒菜只有在你的成蟜宫中才能吃到?没有传开。
“至于铜管美人,老夫今晚第一次听说,你秦国绝对没有!
“小子,你比你父还要阴险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