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祖早就表明过对鬼神的看法,敬畏之,远离之,还没到谈论都不谈论的地步。”
吕不韦心下一“咯噔”,听出来老友既是告诫弟子,也是考验。
他想要提个醒,嘴还没张。
孔斌的眼神就瞟了过来,好像在说你要是提醒就算没通过考验。嬴成蟜站起身,郑重向孔斌深施一礼,道:
“小子明白先生意思,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小子定会做到方才所说,将心思放在百姓身上,而不是鬼神。”
孔子的话,要联系上下文。
孔斌暗道一声孺子可教,离席站起,伸出双手轻轻托起少年:
“长安君多心了,斌并无此意,顺嘴一说罢了。”
孔斌不承认别有用意。
若是承认了,那就是当着吕不韦的面教育其弟子,有影射吕不韦不会教育的嫌疑。
吕不韦、嬴成蟜这对师徒自然明白怎么回事,也不说破。
嬴成蟜笑笑:
“是小子多心。”
吕不韦松了口气,赶忙为弟子找补:
“公子自小对鬼神无感,不喜祭天,对孟子说过的‘得民心者得天下’深以为然。
“方才对孔子之言有误解,皆是断句缘故,我秦国却不会出现这等错误。
“只因公子发明了标点符号,能准确断句,子顺且观之。”
吕不韦拿手指蘸着茶水在桌案上默写了《论语》几十字,加上了标点。
他表现得有些急迫,因为他确实很急。
两个时辰,师徒两个好不容易说服了孔斌。
千万不能让孔斌误认为公子成蟜本质上还是一个不关注民生、拜天礼神的贵族。
孔斌认真看吕不韦写,眼睛渐渐放亮,没想到今天还能有实质性的收获。
先前谈的那些国策实际都是镜水月,未来能否实现是个未知数。
当初魏王邀请他做相邦,说的可比吕不韦师徒好听多了,说什么都听他的。
等他真上任之后呢?对他的治国建议一个不听。
未来没有准,但眼下的标点符号可是太准了,这可节省太多事了。
“这是长安君发明的?斌可能用之?”孔斌迫不及待地问道。
吕不韦摇摇头,苦涩地道:
“子顺看看便罢,我王不许外传,只用于奏章也。”
孔斌喜色渐去,默默点头:
“斌知矣,不会连累吕兄。”
秦国就是这么不仁不义,他早就知道了。
但偏偏在他的推演中,最后得天下的就是不仁不义的秦国。
因暴兴,因暴亡。
“长安君。”孔斌站起身,对着嬴成蟜深深下拜:“请万要记得今日之心,莫要为秦统一后的一世繁荣而迷了眼啊!秦国能得天下,是因为列国皆不仁不义,而秦国是最不仁不义的那一个。但这能兴秦,亦能亡秦啊!”
嬴成蟜看着男人弯下的腰,也躬起了自己的身体:
“成蟜发誓,必不敢忘。”
这一刻,嬴成蟜觉得肩上又沉了一些。
这个夜晚,孔斌单靠臆想,将天下未来的发展脉络说了一遍。
没有穿越,没有历史书。
孔斌子最后下的结论是:
“一统天下者,必秦也。”(注2)
越和诸子交往深,嬴成蟜就对这个群体越敬畏。
黄石公、吕不韦、邹衍、孔斌……若不是穿越,而是与这些人生在同代,嬴成蟜觉得自己可能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
一想到这,一个还没见过的人就在嬴成蟜脑海挥之不去。
辩者无双,公孙龙子。
他所见过的诸子,谈到辩论,没有一个说能辩过公孙龙的。
先前那两个时辰中有很长一部分时间,孔斌都在和吕不韦研讨是否有办法能不去稷下学宫,避免与公孙龙的见面。
去孔家,以孔家的名气招揽天下士子。
虽然效果没有稷下学宫这个学子圣地好,但也能行。
嬴成蟜断言拒绝:
“把世家的‘世’字变成‘孔’字,和脱了裤子放屁有什么区别?我们今日坐在这里说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夜渐渐深了,三人却还没有困意。
茶水换了一壶又一壶。
也就吕氏商会是吕不韦的,不然早就没人进来添茶倒水了。
聊至窗外不见亮,孔斌渐渐与少年熟络,不再像先前一样藏着掖着说话:
“小子,你先前为何突然问有没有鬼?”
“咦,你方才还敲打我,现在自己反倒问起来了。”嬴成蟜啧啧有声,摇头晃脑地吟诵道:“真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呐!”
孔斌故做恼怒,轻拍桌案:
“快说!否则斌只当你先前说的国策都是哄我!
“斌才想起你问的是鬼,而不是鬼神。
“求神问卜我见得多了,单问鬼倒是少见。
“莫非你这少年七岁手中就沾了血,怕死者变成厉鬼来索你的命不成?”
孔斌这话是真正的随口一说,他可真没想过七岁孩童能杀人。
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本略微有些困倦的吕不韦一下子吓醒了,生怕弟子来一句是啊。
自家公子可是真杀过人的,杀的还是赵国王公子高。
吕不韦心中担忧,还不敢提醒弟子。
孔斌的观察力极高,能发现任何异动。
“厉鬼吗?”少年咂咂嘴,突然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深深苦涩:“每一个厉鬼,都是他人朝思暮想,欲再见一面而不可得的人。”
少年握住茶杯,倾倒在了口中,如饮烈酒。
茶水入喉,冲回数滴泪。
孔斌初还以为嬴成蟜说的是男欢女爱,这话实在是太像了。
但转念一想,似乎不太对。
这么深沉的爱恋,七岁?太早了吧?
见嬴成蟜兴致不高,孔斌扭头去看老友吕不韦。
意思有两层。
一是寻求答案。
二是看方便不方便说,不方便说就不问了。
【注1:国门之关,关闭城门的大木栓。】
【注2:不是我杜撰,孔斌确实算到了,可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