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着牙,硬撑着走到后太后近前:
“太后,田单在。”
后太后细若游丝:
“凑近一点。”
田单应“唯”。
低头,以耳近后太后之口。
后太后轻声说道:
“你以为,此子如何啊?”
田单早就打有腹稿,闻言立刻说道:“学问有,但为人太过圆滑。
“诸子言论各异,但只要问到此子身上,此子就会赞同。
“单怀疑,此子在伪装。
“他的君子之名,和他今日的表现,不可共存也。
“考虑到他当下八岁……恕臣直言。
“不论他是伪装君子,还是伪装圆滑。
“八岁至此等境地,皆乃天纵之才啊。”
后太后目光呆滞,嘴唇嗫嚅,不断重复着“天纵之才”四个大字。
近十遍后,略微侧首:
“秦将此子外放,不许其归秦。
“就如同将千金之宝丢在了闹市中一样。
“你猜,秦意欲何为啊?”
田单这次思索了好一会,才苦笑着说道:
“以学识风采而论,此子绝对不该被放出来。
“但以行为而论,此子合纵五国,逼秦用郑国修渠。
“我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一位可以为王的秦公子做出来的事。
“若我是秦王,莫说放逐。
“便是杀了此子,也是做的出的。
“此子入齐,目的不明,就不知如何处置他安置他。
“这真是一件两难的事啊。
“我愚钝,实在猜不透秦国用意,就不乱说扰乱太后之思索了。”
后太后闭上双目,许久方道:
“曾经,秦昭襄王给孤寄来了一副精巧的玉连环。
“他说我齐国虽然都很聪明,但没有能解开这个玉连环的人。
“秦使在朝堂上给群臣展示玉连环,没有一个人知道如何解开。
“这玉连环最后又回到了孤的面前。
“当着秦使得意的脸,孤差人拿了一把锤子,一锤子就砸烂了这所谓极致精巧的玉连环。
“孤如今虽命不久矣,但拿锤子的力气还是有的。”
后太后睁开双眼,沉声道:
“择一女与其定亲,将书寄往秦国,看秦国应对。
“若是秦有图谋我齐国之心,遣此子意欲扰乱我大齐安定,孤便要二次落锤了!”
田单闻言,欲言又止。
后太后又闭上双目,声音越发微弱:
“孤如今清醒时间不多,相邦有话就快说。
“再藏着掖着,就要对着孤的坟墓说话了。”
田单鼻子发酸,哀声道:
“太后啊,你现在还有力气挥锤。
“但齐国现如今,没有可以打仗的士卒了啊。
“就算秦国真有不善之心,也不能杀这竖子啊。
“太后难道忘记了燕国囚禁此子的下场吗?”
后太后眉头微皱,许久无声,似乎是昏睡了过去。
老将默默等着,膝盖上的剧痛让他每一息都在承受巨大痛苦。
他不言。
他的人,哪里有齐国重要呢?
不知多久,后太后闭目说道:
“孤知道了,你先去择女,与那竖子定亲。
“随后派遣使者将定亲文书送到秦国,孤还是要先看看,秦君如何处置。
“到时挥锤与否,孤自有定夺。”
田单颔首,因为疼痛而生成的汗水滴在了后太后的脸上。
老将没有注意到,沉声道:
“唯。”
说完,老将拖着伤腿就要走。
刚刚转身,就听到身后一声急呼:
“田单!”
老将回首一看。
后太后手摸着脸,睁开双目,正在注视着他。
老将不知道还有何事,疑惑应声:
“老臣在。”
后太后招手,在宫女搀扶下艰难起身。
喘着大气,在田单担忧的眼神中坐了起来。
后太后望着田单站立不直,颤抖的左腿,声音也颤抖了:
“孤知道你摔了。
“但不知,你这一摔,伤得这般重……”
田单洒脱一笑。
他曾戎马倥(kong三声)偬(zong三声),驱燕复齐,为赵攻燕。
也大起大落。
一人复齐之后,他威势大涨,请回公子法章为王,是为齐襄王。
而他,则是齐襄王之下的第一人。
但还没等他享受多久,就被赵王用五十七座城池换了过去,去了赵国。
帮助赵国攻打燕国,打下两座城。
赵王见其用兵一般,遂冷待于他。
他郁郁寡欢,一直在赵国生活到齐襄王去世。
齐襄王薨,后太后掌权,邀请田单回到齐国。
田单欣然领命,归国而为相邦,再次得势。
这次不只是修武了,他还掌文,治理国家。
他这一辈子,什么都经历过了。
除了齐国,什么都看开了,包括自己。
“太后所思考的应该是国家大事,而不是老臣胳膊腿这些小事。这些小事,都属于鸟事,哈哈哈!”老将哈哈哈大笑。
后太后盯着老将仍然颤抖的腿,想笑,笑不出来。
“田单啊。”后太后颤颤巍巍伸出手。
田单伸手抓住,重重点头:
“老臣在。”
后太后用尽当下能用上的所有力气,握紧老将的手:
“你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你可一定要比孤,活的久一点,再久一点啊。
“你要替孤看好建儿,不要让他铸下大错。
“孤这十来年专注于国事,忘记了培养建儿,以致于临死,依旧合不上眼啊。”
老将也笑不出来了,心中此刻的哀伤甚至完全压住了痛苦。
身体不痛了,但心痛:
“老臣不会死!太后也不会死!”
“我也不想死啊,但不死不行啊……”后太后呢喃道:“生死,都不是孤能决定的事啊……田单啊,孤要死了……你能不能去找孤的父亲,让他来见孤一面啊,孤想父亲了……”
田单热泪盈眶。
这是让他重新焕发第二春的后太后的遗愿,他真的很想一口答应下来。
但……他真的做不到啊……
“老臣。”田单一字一句:“尽力!”
这一刻,老将只觉得比面对燕国大军时还要难。
复齐国。
比说动一个太后的父亲,来见太后的最后一面,简单多了。
老将走出面刺宫,强撑着自己上了马车,进入了太医署。
齐太医诊断后,告诉老将:
“相邦大人的膝盖骨裂开,这些时日不宜走动。
“我给相邦大人开些药,相邦大人在床榻上休息三五个月,也便好了。”
说话的同时,太医还在摸老将膝盖,最后确认一下是哪里裂开。
老将色变,一把推开太医,低吼道:
“老夫只是摔了一跤!怎么可能膝盖裂开!
“老夫在战场上被枪戳到的时候骨头都没裂!老夫的骨头哪里有这么脆弱!
“庸医!鸟医!老夫的骨头硬的很!”
这一日,太医署所有太医都被老将骂作庸医。
老将驱逐了太医署所有太医,独自坐在木椅子上,默默忍受膝盖的痛苦。
夕阳西下。
阳光照进太医署,斑驳光影中,老将微微一动。
他眯着眼睛,望着外面下山的太阳。
太阳红中带金,就像是齐国的国色一样。
太阳越来越大,就像……他一样。
“身体虽然年迈,但这也是我精神最强大的时候。”他喃喃自语,慢慢站起身:“从前的田单,任何一个时候,哪怕是复齐之时,都没有此刻的田单懂得多,有经验。我不是不行,而是更行。以前做不到的事,我现在都能做得到……从太史敫开始做起!”
太史敫(jiao三声)是后太后的父亲。
当初乐毅领五国联军进攻齐国,夺城七十余座,齐国只剩两城在坚守。
齐愍王被杀,太子田法章改名换姓,逃到莒地太史敫家当家奴。
太史敫的女儿感觉田法章的异常,因此常常救济他。
后来齐军击破燕军顺利复国,田单派人到莒地请太子回国即位。
按理说,太史敫一家应该水涨船高。
但,事实并非如此。
莒城,太史敫家中。
满头白发,胡子白的太史敫,在大堂中隆重会晤齐国相邦田单。
田单身上有诸多大事,不与太史敫客套,坐下之后立刻直言说道:
“太后病危,请你入临淄。”
刚刚还很是有礼的太史敫闻言色变,怒容满脸。
他敲打着拐杖,用能够让堂外站着的所有士卒和下人听到的声音喊道:
“老夫没有女儿!
“你说的这个女人不经媒人介绍而私自嫁人,和男人私通做苟且之事!
“她不配做我女儿,她玷污了我祖宗名声!
“老夫到死!也不会再见她一面!”
田单好言劝说:
“公说的这个人,如今是齐国太后啊,哪里会玷污公的祖宗名声呢?”
太史敫怒声反斥:
“其为太后,就能掩盖她做下的无礼之事了吗?就能不顾名节与人私通吗?
“这等所为,和楚国蛮夷、秦国虎狼,有什么区别!
“你若是为此事而来,就请离开我的家吧!”
田单默默点头。
他早就知道,他说不通太史敫。
这就是齐国文化。
“得罪了。”老将冲太史敫深施一礼。
走出房门,下令:
“来人!将太史敫给我请回临淄!”
说是请,实则就是生拉硬拽。
太史敫没有想到田单敢做这么无礼的事,破口大骂了一路。
临淄,稷下学宫。
打探后太后消息,恶补一番的嬴成蟜面色古怪。
对着面前后太后派来的宦官,有些古怪地说道:
“定亲?和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