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格兰特身边消失的画廊主人,如鬼魅般在黑暗中显现身影,站在并没有打开的小木屋门后。
回到只有自己的地方,他轻叹一声,方才脸上流露出的那一丝复杂情绪已然消失,随之而去的还有平凡的伪装,露出伪装下有着非人美貌的精致面孔,和那头并不属于人类的柔软银发。
老格兰特的事情对他来说只是小插曲,他如常地打开电灯,脱下外套,捧过放在门口鞋柜上的纸袋,拿起新买的画具,走向里屋。
走廊过道的柜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花瓶,白色茉莉花插在其中,花瓣在窗缝隙透入的海风中微微摇曳,散发着让人感到宁静的花香,往前走几步就是开放式的厨房,刚搬进来的时候这里一片狼藉,损坏得看不出原样,靠镇里家具店老板的推荐买来新的瓷砖和用具,一点点地建设摆好,最终成了个风格简单而温馨的小厨房。
先将画具放到客厅角落,再拿着纸袋进厨房,然后将娇嫩的番茄取出来,一个一个放到角落的木架子上,再小心地将鸡蛋放在藤篮里,摆放整齐。
今天他买了番茄、甜椒、鸡蛋和作为海边小镇特色的熏鱼肉,厨房里还有些奶油,刚好可以做一份番茄浓汤,而甜椒和熏鱼肉可以搭配芝士做一种本地小吃,前者比较简单,他现在已经学会怎么做了,而后者是只在这个海边小镇流行的料理,需要靠熏鱼肉店老板提供的食谱才能制作。
“第一步,要先把甜椒挖空,再将熏肉捣碎,然后拿去——不对,需要先调好炸粉,然后再处理熏肉.....”
他低着头,一手拿着那张皱巴巴的纸,一手拿起切好蒂的甜椒,努力地从这个写得潦草随意的食谱上找到烹饪的逻辑。
可惜这个看上去美味的小吃,对并不那么擅长料理的人来说还是太复杂了,尽管有老板食谱的帮助,从来没做过这种料理的他还是弄得一塌糊涂,甜椒裹得粉太多,油温太低,熏肉没有捣得足够碎,还不小心加了水,炸的时候全都流出来,炸出漫天油花,可怜的小厨房都快要被他弄坏了。
好不容易勉强弄出点成果,也只有一盘黑不溜秋的坨坨,光是要认出是甜椒都不容易,幸好还有做好的番茄浓汤,不然今天就没晚餐吃了。
收拾好混乱的厨房,他卸下围裙,随手将柔顺披散的银发绑起,小心地将番茄浓汤和焦黑的小吃端到饭厅的木桌上,打开窗户,在沁人而带着些许咸味的夜晚海风中,静静地品尝仅有一人的晚餐。
浓汤甜而透着酸,小吃苦而渗出几分回甘。
简单的晚餐很快结束,他将空的碗盘拿回去厨房,仔细地洗刷干净放到一旁的晾水台,像平常那样再次披上外套,关上电灯,打开大门,离开了小木屋。
这里是最靠近海的岸边区域,去城镇里需要开车,而去海滩只需要穿过一段无灯的漆黑小路,对手脚不算太灵活的老格兰特来说比较危险,基本上不怎么去,这条小路唯一的行人基本上就只有画廊主人,他并没有带手电筒,径直在一片漆黑中穿行,仿佛能看到般避开垂下的植物叶片,越过容易绊倒人的突起石块,走过相当倾斜的下坡路。
今天的海边,依然宁静。
没有人,没有船只,只有几只觅食的海鸥在沙滩上走着,不时低下头啄向沙子,咬出藏在沙里的猎物。
他没有惊扰这些小动物,无声无息地走向一块被海浪低低地拍打的巨大岩石,轻轻一跃落在其上,坐下,抱着双膝,湛蓝的眼眸和平常一样往远方眺望着,注视着那在黑暗中看不清的尽头。
怅然,迷茫。
一如当初仍在天界时的他。
他,是曾经的大天使,恩泽——又或者现在的,“伊迪斯”。
四十年乃至无数年前,他是光明之神手下忠诚的大天使,曾为神维持世间的秩序,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一群自称为“反抗军”的黑暗力量使用者决心反抗光明的统治,他们在大天使难以察觉之处成长壮大,最后成功攻上由神所创造的天界,杀死了所有天使士兵,而他和其他同伴,最终也被彻底击败,成为了黑暗者的阶下囚。
一直到进入神殿那一刻,天使们才发现,他们所崇敬的神明,早已抛下他们消失无踪。
但那时的他也好,其他大天使也好,只有光明的内心根本没有质疑过神的行为,尽管神的缺席便是导致天使遭受灭顶之灾而无法反抗的原因,他们对神依然无比的忠心,就算后来被黑暗者擒下,被羞辱被折磨,这样的想法也从未变改。
不过这也是必然的,所谓天使,不过是人造的傀儡。
一切想法和决定都按照制造时设定的剧本进行,无论在旁人看来多么愚蠢和荒诞,他们也丝毫不觉,若是始终一无所知的,他们只会像那些早已被杀死的天使士兵那样,在自我牺牲中为神献上所有,直到死亡降临,也满心喜悦地认为自己走在最光明的道路上......
幸运又或是不幸,傀儡“恩泽”并不是其中一员。
和其他被推出去送死的同伴不同,他和荣光一样,被神选中作为附身的傀儡,也许是因为巧合,又或许是因为核心的故障,本应彻底沉眠的自我仍然苏醒着,尽管那时还没有任何反抗意识,但至少能保留着思考和感官,看到神所做的一切,看着他们记忆中至善至美的神明,冷酷地摧残一个内心依然保留着善的黑暗者。
像是命运开的玩笑般,他意外地第一次反抗了。
当然,这所谓的反抗,现在看来也不过是机械偶然间的逻辑错误,既不可复制、本质也没有改变,他依然是那个被设定好的天使,就像是伊迪斯昔日记忆中摔落的天使玩偶,虽然有了裂缝,和开始的模样并非一致,但终究仍是玩偶,在核心的控制之下,他最终的道路,只会是和同伴一样,甘之如饴地奉上自我。
但曾经在人界种下的因,在触碰到对方的那一刻,结成了猝不及防的果。
那个曾经天真地牵着他的手、勇敢地询问他的真名、在茫然中听取了他请求的少年,那个曾经加入反抗军、以黑暗者的身份将他擒下、折磨了无数年的恶魔,强硬地成为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