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官去敬酒的时候,段子矜一个人看着智力低下的新娘子。
米蓝今天出奇的安静,望着化妆镜里自己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段子矜无意抬头看到她那双乌黑的眼瞳里一闪而过的光,心思微微一动,“米蓝?”
“嗯。”
“你嫁给他了。开心吗?”
“开心。”
“你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吗?”
米蓝想了想,侧过头,嘟着嘴,“傅言说,和他一起过。可是我们每天都生活在一起,有什么区别吗?”
段子矜眸光一黯,唇角却扯出些许笑,“你倒是看得透彻。”
她站起身,往外走。
“子衿……姐姐。”如今的米蓝不敢叫她子衿,见了谁都叫哥哥姐姐,怯生生地问,“你不陪我吗?”
“你需要我陪吗?”段子矜回过头,“米蓝,从来没有人在你面前叫过我段子矜。他们都叫我段悠,或者悠悠。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名字的?”
米蓝动作一僵。
段子矜知道自己猜对了,心里又喜又悲又疼,她抹了下眼睛,轻笑着问:“你早就想起来了,是不是?”
米蓝眸光一阵深一阵浅,变化了许久,闭着眼睛笑出声,眼泪还没落下来,就叫反身回来的女人抱了个满怀,“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知不知道?”
有泪水从米蓝乌黑的眼睛里流出来,很安静,“我知道。”
可是子衿。
你也该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爱他。太爱他。
“傻丫头。”段子矜抱着她哭了一会儿,“你就让他这样提心吊胆一辈子吗?”
“你就告诉他……我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米蓝轻轻莞尔。
像个孩子那样,慢慢长大,重活一世,爱他陪伴他,再不分离。
段子矜曾经以为她和江临的爱就是世间极致。
却原来,爱情有千万种模样,如众生千万像,傅言对米蓝,米蓝对傅言,又比她和江临浅薄多少?
“孩子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段子矜问。
米蓝摸着自己稍显弧度的肚子,“想好了,叫靖笙。”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她要他的一辈子,要一辈子宁静的生活。
来找母亲的银耳站在门外刚好听到这一句,便问:“靖笙,是蓝姨肚子里的宝宝吗?”
段子矜擦了擦眼泪,点头,揉揉儿子的头,“是啊,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银耳很认真地想了半天,“女孩,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女孩。”
……
当天晚上段子矜先回家陪雪梨,江临、商伯旸和邵玉城几人便多在傅言家呆了一会儿。
江先生到家时,江太太已经睡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踩着她喜欢的柔软的毯子,眸光定在床头柜的抽屉上。
他从来没打开过她那一边的抽屉,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也许是好奇心作祟,江先生走到那边,以最小的动静拉开了抽屉。
里面静静摆着一个很有年代感的笔记本。
他一页一页翻开,是她从小记的日记。
小时候有不会写的字,她便用可爱的拼音标出来,偶尔还有铅笔画上去的插图和那个年代很流行的贴画。
他慢慢读着,不觉得困倦,好像用这种方式参与了她整个人生。
里面生动的描述让他仿佛能透过日记本看到曾经的她。
最后,时间到了那个她知道他有了未婚妻,知道他重病难愈,所以为了救他,而决定远走他乡的圣诞夜。
男人的手顿了顿,似乎不敢往下翻。
但他还是颤抖着翻开了。
画面像是电影,一帧帧极具镜头感地出现在他眼前。
……
那一天,星光闪烁,烟火璀璨。
米蓝和傅言拥抱着躺在婚床上,米蓝还是一如既往地作乱,傅言恶狠狠地威胁,“你再胡闹就别怪我不客气。”
邵玉城和顾千秋还因为婚宴上哪个男人多看了她一眼,哪个女人给他敬了一杯酒而闹着不愉快。
商伯旸在陆七七第不知道多少次的催促下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再不办婚礼他们真是要疯了。
天知道他比谁都想把七公主娶回家。可是一直有事,一直耽搁。
那边是深夜,欧洲是傍晚,江姗处理着教廷中永远批阅不完的公文,身边男人很有耐心地为她揉着肩膀,江南偶尔过来看看,总能被秀恩爱秀一脸血。
兰心和江逢时在庭院中相遇,倒也不似以往尴尬,反倒像是相知许久的老朋友。
兰心踟蹰了一下,道:“现在局势已经稳定了……我想收拾收拾东西,回郁城去陪老夫人。”
江逢时没有阻拦,问:“还回来吗?”
早已想到他不会拦,她还是有点失落,端庄地笑,“回不回来,有区别吗?”
“有。”男人回答得很平静,“如果不回来了,我就收拾东西,和你一起去。”
兰心猛地抬头,撞进他深沉的眼眸里,沉寂多年的心复苏一般,遽烈一跳。
唯有江临,坐在自己家的卧室里,手捧着一本陈旧的日记。
光线很暗,只能听到微弱的、稀疏的、滴答滴答的声音。
男人没回来,段子矜到底睡不安稳,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揉了揉脑袋,看到黑暗中他就坐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毯上,手里拿着的……
段子矜一下子清醒过来,“你在干什么?”
男人见她醒了,合上日记本,嗓音很沙哑,“吵醒你了。”
段子矜从他手里夺过日记本,手一摸,却是濡湿。
她震了震,打开灯,细细望着男人的眼眶,不必太费劲也能认出他眼角的红痕。
谁说过,这世间最撼动人心的爱,就是从来只会流泪的男人为你流了血,和从来只会流血的男人为你落了泪。
她几乎能猜到,“你……看到了?”
“对不起,悠悠。”男人将她抱进怀里,很紧很紧,“对不起,让你受这么多委屈……”
段子矜低着头埋进他怀中,原本撕心裂肺的过往,想想看也不过如此。
再提起的时候,她连哭的冲动都没了,便轻柔地抚着男人微硬的头发,“你求婚的时候问过我,如果我梦里那些事情都是将来会发生的,我还要不要和你在一起。江临,我现在还是一样的回答,爱上你我从来没后悔过,所有的困境和磨难只是为了让我们更相爱,段悠甘之如饴。”
上天何其残忍,又何其眷顾他。
江临喉头一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段子矜笑着推他,“好了,一会儿把雪梨闹醒了,你去哄她睡觉。”
这么想要女儿,女儿来了又这么不care。男人都是这样越来越幼稚的吗?
江临深深吻着她,没再放肆,“睡吧,悠悠,我爱你,做个好梦。”
段悠安然入睡,江临却躺在她身侧,一夜无眠。
脑海里依旧是他在日记本上看到的那些文字所拼凑出的画面。
离开江临第1天,在郁城。
段悠独自收拾着行李,挑挑拣拣二十分钟后,停下了动作。
她跌坐在地板上,望着屋里凌乱的一切,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她想,这些都不重要,最需要收拾的,其实是她的心。
离开江临第2天,在郁城机场。
前往纽约的班机即将起飞。
头等舱的一位女乘客是在机场人员喊了第六次时,才压着帽子走上来。
旁边的乘客对她露出不满的情绪。话说的重了点,埋怨她耽误了时间。
她捂着嘴,被几句话数落得泪水滂沱。
离开江临第4天,洛杉矶。
dylan的首场公演成功落幕,一炮而红。
他唱着那首催人泪下的歌。
say.what.you.will.
but.i.know.that.you.want.to.stay.
随你怎么说都好。
但我知道你渴望留下来。
dylan把金话筒交到段悠手上的时候,她的双眼是肿的。
离开江临第10天,洛杉矶。
段悠在笔记本上写,你好好陪她,我四海为家。
写着写着,笔画就重了,最后一笔,将日记本的那一页生生划破。
离开江临第59天,洛杉矶。
阿青劝她吃些东西,“你想清楚了,再不吃饭,以后就都别吃了。”
段悠茫然地看着他,点了下头。
“你知道什么叫想清楚了吗?”阿青郑重其事地把一杯牛奶放在桌子上,“想清楚了,就是以后后悔了,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抽自己,再也不能埋怨别人了。”
段悠紧紧地咬着嘴唇。
后悔……也不能埋怨别人。
她顿了顿,忽然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离开江临第63天,洛杉矶。
手术成功,他还在重症监护室。
离开江临第150天,洛杉矶。
天涯咫尺,咫尺天涯。
十几个小时的航程。
大概是因为他还不能下床。
离开江临第300天,加州。
倾盆大雨,黑衣送葬。她的父母双双身亡。
段悠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想说。
阿青总说让她去休息一下。
去哪里休息呢。
爸妈,里面黑漆漆的,躺着不舒服。
可是比站在外面的人,轻松许多。
离开江临第379天,大波士顿。
新入学的中国学生带她去了西班牙风味的小吃店。店主热情好客,送了几位美女一些小菜。
“子衿,你去哪?”有人追问。
“怎么回事?”其他同学看着桌上的海鲜粥摇头,“暴殄天物。”
离开江临第460天,大波士顿。
段子矜作为研一最出色的学生,拿下了全额奖学金。她的论文课题得到了广泛赞赏。有教授找到她说,你知道吗,jin,中国最优秀的科学家也做过类似的研究,但他只完成了一半。
段子矜看着手里的证书,面无表情。
离开江临第1044天,大波士顿。
她不想等了。
等待不可怕,可怕的是,无休止的等待。
什么叫情长,比得过天长?
离开江临第1546天,纽约。
东南亚电影节影后人选出炉。
姚贝儿夺得桂冠。
在颁奖典礼的观众席上,她看到挺拔深沉的男人含笑望着领奖台。
段悠淡淡看了一眼,便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
酩酊大醉。
离开江临第1728天,洛杉矶。
“姐,你还记得他吗?”
“早忘了。”
“……我还没说是谁。”
离开江临第1846天,洛杉矶。
爷爷病重。
她坐在园里,像一尊雕像。
第二天清晨才动了动手指,起身时,积了一夜的雨水顺着袖口裤脚落在地上。
离开江临第1847天,洛杉矶。
她订了回国的机票。
临走前阿青望着她的箱子。
“你带这些裙子和衣服回去干什么,你又不穿。”
她已经很久很久,不会像个正常女孩一样打扮自己了。
……
离开江临第2057天,g市。
他从楼道里走出来,报纸头版的照片里走出来,从她死去的心里走出来。
只知道心死用了六年,却没想到,重新活过来,只需一眼。
可惜他再也不记得她了。
上天待她太过残忍。
太过残忍。
离开江临第2057天,g市酒吧。
所有的相遇,都是计划已久的重逢。
高大英俊的男人出现在这里。
老天又对她开了一个玩笑。
他抓着她的手腕问,段子矜,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有生之年,幸而得见。
我未嫁,你未老。
那一瞬间,段子矜泪流满面——
是我,江临,我回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