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过了漫漫的时光,重新站立成十六岁的少女。梳着鸦雏色的双髻,穿着杏子红的袄裙,站在梅树下,仰起了头,大片大片的红梅就在那一刻顶着雪依次盛开,香气四溢。那是泸州沈家冬日的一景,李夫人命之为香雪海。
她踮起脚,想去折那高处最俊逸的一枝梅。
忽然一只手就出现了,先她一步折下,将梅抱在怀里,却不递给她。
个子高高的少年,从梅枝里露出面容来,他的五官俊秀至极,如梅林新雪般明净清澈,如五月清空般令人欢喜。
他笑嘻嘻地扬起手中的梅,“好姐姐,可如何谢我?”
她眼珠一转,柔声道:“你闭上眼睛。”
少年乖乖闭上了眼睛——他本来就是对她言听计从的。
她悄悄团起一个冰冷的小雪球,轻轻塞入他温暖的颈间,突如其来的冰凉令他丢掉了梅,一蹦而起,四下蹦跳。
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快活——后来她从来没有那样笑过。
冷不防少年也将一个雪球扔来,打在她的肩上,雪珠四溅。她惊叫起来,末了撅起了嘴,少年觑着她的脸色,忙告饶道:“好姐姐,饶了我吧!”她自然是故意装作不肯,他却握住了她的手,伸向自己温暖的胸口,火热顿时传到了四肢百骸。
他眉眼笑得弯弯, “看你的手冰凉,我替你捂热了,这下总可以饶了我吧?”
她不说话,脸上却飞起了红霞,不是红梅,胜似红梅。
忽然,梅瓣如雪般散落,而雪却以飞快的速度消融。十四岁的少年变成了雪人,她急着伸手去挽留,而他已经融化得无影无踪……
下一刻她却坐在贴满大红喜字的绣房里。喜庆的唢呐声响忽而远在天边,忽而又像近在耳畔。
她的娘亲也穿上了平日里难得一穿的好衣裙,一扫昔日愁苦的神情,却仍是掉着眼泪,不同的是,那是因为抑制不住的欢喜。而她那爱赌钱的爹爹对着她,脸上惯常凶狠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洋溢着她甚少见过的欢笑。
他们对她恭恭敬敬,仿佛她才是高高在上的主人。而他们,是卑微到尘土的奴仆。
惶恐涌上她的心头,她拉住母亲的衣襟:“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是你们的女儿二丫啊,为何对我这般客气?”
娘亲和爹爹好像听不见她说什么,不停对她齐声恭贺:“恭喜大姑娘呀,从此做了人上人,有好日子过了!”
绣着交颈鸳鸯的红盖头倏地落在她的头上,将她蒙在一片红艳艳之中。不知为何,她渐渐不再惶恐,竟生出期盼的心情,带着暗暗的欢喜。
她坐着,等着,盼望着,却又说不清盼着什么。
终于眼前一亮,有人挑开了红盖头,那人醉兮兮,笑洋洋,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剥开她的吉服,一双大手探进怀里……
梦里的她失望得哭了,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不是他啊!
她痛得眼泪直流,离恨如同春草,渐行渐远渐生……
兰姨娘将床单紧紧抓住,攥成一团,手心里渗出汗来。
身边的沈万山却发出梦呓,翻了一个身,摸索了一下,又将她揽进怀里。中年男子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她作呕。
轰隆!又一声惊雷!
沈万山睡得迷迷糊糊,含糊不清问:“怎的不睡,几更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三分笑意:“刚听得是三更。”
沈万山唔了一声,又沉沉睡去。
她收起脸上的媚笑,挣脱了男人的怀抱,下床小解。
听到里屋细碎的声响,外床上值夜的大丫头听雨轻声问道:“姨娘可是口渴了?”
她不答话,赤身裹起睡袍走到外面。听雨没有料到她出来,忙要起身,她厌烦地挥挥手,挨着听雨坐了下来,压低声音道:“那边可有动静?”
听雨会意,轻声道:“听说二公子气冲冲地闯了进去,母子俩大闹了一场,碎了几个杯子。”
她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声,似早就料到一般。
听雨观言察色,又道:“后来秦妈进去了,两个人在房中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小香听不真切,只听到星竹园什么的,估计要对姨娘下手了。”
一道闪电亮起,照得兰姨娘的脸上。她慢慢露出了微笑,笑得如同招摇的春,“是么,恐怕已经迟了。”
一声炸雷又起,霍剌剌地听得人心惊。
屋里的沈万山好像又翻了一个身,叫了声什么,嘟嘟囔囔地,又似说着梦话。
她瞟了一眼听雨,淡淡道:“睡吧!”转身进屋,又蹑手蹑脚上了床。
这次她依偎在沈万山的怀里,就像一只温顺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