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恭措甫一踏进水华宫,目光便被凤凰树下软榻上浅眠的人儿吸引了。南秀的正月,春日的气息已是非常浓郁。正午的阳光被枝叶分解成无数碎片,金子般懒洋洋地跳跃在盖着薄衾的缅身上。而她的怀中,是一只和她一样睡得正香甜的雪白小狗。
裴恭措心中顿时柔软,他悄声行至软榻旁边,矮身坐于榻沿,伸手轻柔抚触缅白皙而略泛红晕的脸颊,却见她长睫翕动了两下,缓缓张开了眼睛。
她的眸中带着初醒的迷离,还有几分莫名的情绪渐渐弥漫。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一种叫做“爱意”的情愫。最终,那些情绪有如潮汐般尽皆褪去,只余坚定的决绝之意。
他心头一颤,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紧紧攫住了他的心室。他怕她说出什么自己不愿听的话,赶在她开口之前道:“以前那些不愉快我们都忘掉好不好,从今日起朕会好好待你,等你养好身子,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不会了!”
这轻飘飘的三个字仿佛千钧之重,压得裴恭措喘不过气来,他不相信这话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他错愕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她从榻上坐起身来,极其严肃又极其残忍地说道:“我们不会再有孩子了。”
“你在怪朕?你是在怪朕误会了你还是冷落了你?”见她不语,他急切地道,“是朕不对,朕向你道歉,但求你永远不要说出这种话,这比杀了朕还让朕难受。”
缅只觉心中窒塞无比,若非深爱,一个帝王怎会卑微至此?何况他还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
她狠了狠心道:“你也不算误会我,我本就不想给你生孩子。”
裴恭措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当眼中的酸涩再也抵挡不住心中的疼痛,泪水竟是一发而不可收。此刻听她亲口说出决绝的话语,竟比那日得知她亲手打掉孩子还要心痛百倍。一个从未落过泪的帝王,短短几日内竟然两次泪崩,还都是为了同一个女人。
缅仿佛又看到了自己滑胎那日裴恭措的悲痛,而今日似乎又多了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她的心脏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勒住一般,骤然失跳。
她本想说些决绝的话让他彻底死心,可为什么看到他如此伤怀自己又会痛彻心扉?是不是自己心太软,看不得别人因自己而痛苦?若非如此,又该如何解释?
缅不知自己神游了多久,直到一只温暖的大手抚上她的脸颊。她对上他的眼睛,却意外地看到那里除了痛楚,更多的分明是柔情。手掌摩挲间,她才发现他在为自己拭泪。原来,自己竟然流泪了。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双眼已是清明一片,她叹了一声道:“那位高僧说,我和那个孩子母子缘薄,所以,你何苦非要和我生孩子?后宫还有那么多女子等着为你生孩子,你不要辜负了她们才好。”
裴恭措哑声道:“可朕就只想跟你生孩子。如果你们缘薄,朕每日吃斋念佛为你们祈福。总有一日他一定会回到我们身边。”
缅怔怔看着他,眼中的他越发地模糊,除了“对不起”,她再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表达此刻的心情。他终究说出了她期盼的这句话,然而听到的时候,却只觉心痛。她微微一笑,拭去脸上的泪水道:“皇上日理万机,还要操持国家大事,吃斋念佛为孩子祈福的事便交给臣妾吧。”
她的温言软欲仿佛一只柔软的小手,顿时将裴恭措原本充满绝望的心熨帖得舒坦了几分,此刻听她说要为孩子祈福,眸光都亮了几分,她还是愿意为自己生孩子的吧?他惊喜道:“缅儿此话当真?”
缅点了点头:“只是,宫中多有不便,臣妾想请皇上准许臣妾去宫外的庵堂内诵经祈福。”
裴恭措刚刚亮堂起来的心情转瞬又被缅浇得连丝火苗也不剩。他斩钉截铁道:“不行。你若怕人打扰,朕下令禁严便是。朕即刻便命人在水华宫为你僻出个佛堂,你自可安心诵经。”
“皇上,你这样岂不是又将我置于风口浪尖?我为何会失去孩子,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你的那些女人?”
裴恭措闻言不由一愣,她这是在向自己澄清孩子不是她自己打掉的吗?这一刻,在他心头压了许久的大石就被她这么一句话轻易地卸了下来,整个人都舒爽了起来。
原来,他想要的不过就是她的一句解释,还有那解释背后的结果。
至于是谁以及如何动的手脚,他还想不明白,毕竟缅有孕之事知之者甚少。
看出他的疑惑,缅道:“或许问题就出在除夕家宴上你对我的过于袒护。女人最是敏感,她们大概猜到我是因为有孕才不便饮酒。不管是真是假,在我的膳食里放些孕妇忌讳的的东西总没坏处,若我没有身孕也就罢了,若我当真有了身孕便可悄无声息地打掉我腹中的孩子,而我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