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虞彦只要心里装着事,就吃不下睡不着,一大早上朝还能强打精神,把婚事敲定了,等坐上回府的轿子便开始犯困。
他歪着脑袋埋进官袍的大袖里,像只鸟儿藏在翅膀底下。
四个轿夫是临时凑齐的,下盘还没练稳,走得东摇西晃,他本就隐痛的肠胃一阵翻滚,差点呕出来,皱紧了眉头,到底没说什么。
又行了一炷香功夫,他听到外头街上有叫卖热豆浆的,缩着肩掀起皂帘一角,本打算叫小厮横波打一碗来,却没找着人。日光亮堂堂的,他眯了眯眼,看清市井是何等热闹景象,心头也跟着松快了几分。
王师北定中原三个月,百姓总算过回了太平日子。
正自欣慰,忽闻脚步急近,他揪紧了布帘,生怕再飞来一封加急军报。
小厮横波凑到车窗前,慌慌张张道:“不好了,老爷,咱府上被人带兵围了!”
“何人领头?”
“是……是那活阎王!”横波颤声道,显是怕得厉害。
虞彦轻轻吐出一口气,“别叫他诨号了,他已被封为晋王,以后只许尊称。”
心中却道:等把这冤家迎进门来,怕是又要改口,不知到时下人们该管他叫什么,夫人?姑爷?想来便觉头皮发麻,可笑又可怕,根本不愿细思,只追问道:“可看清他带了多少人?”
横波不是个机灵的,并未点数过,只天真道:“乌压压的,里三圈外三圈都是人!”
虞彦目光一沉,这怕是有三五百之数了。
傅守之麾下十万大军,光复神都后尽数纳入北营,囤驻郊外,无令不得擅入京城,但他就这么大喇喇领着他一干“弟兄”包围朝廷命官处所,实在目无王法。?
虞彦还未到家,已先后被京兆伊并禁军统领派来的两拨人马拦下,问他作何打算、是否需要护卫。他一一安抚,吩咐不可妄动。
将军和丞相,这两个帝国权势之巅的男人若是闹翻了,变天也只在眨眼功夫,不怪人人自危。
“真会添乱……”
虞彦重重揉捏眉心,他早就被这浑人给磨到没脾气了。还能怎么办,好言好语从来听不进去,一发起疯十头牛都拉不回。
便是再糟心,待他掀帘下轿,抬眼瞧见那人时,仍不免为他英姿所夺,微一失神。
傅守之身穿紫罗官袍,腰挎长刀,骑在一匹黑骏马背上,五官其实说不上多俊俏,堪堪端正而已,皮肤是日晒雨淋的麦色,更加不起眼,但双目湛然如岩下电,一身峥嵘气魄,千军万马都要避退。
乱世出英雄,开国三百年,从未有过他这等未及而立的正二品武官,一刀一枪拼杀出的战功,重整山河的一代名将,当得起“举世无双”的评语。
傅守之策马行至虞彦身前三尺处,方才勒住缰绳,稳稳停下,一座小山压地似的,顿时把日光遮尽了。
他耷拉着眼皮,俯瞰虞彦,不吭声。
“下来。”虞彦笼在他的影子里,看不清神情,轻声道,“我官阶在你之上,见我要下马。”
傅守之一动不动,大黑马应景地喷了个响鼻。
虞彦也不知是方才起身太急了,还是饿过了头,当然更可能是被傅守之气的,总之两眼一阵阵发黑,声音跟着虚飘了,“虎奴……这么多人瞧着……你非要和我置气么……”
傅守之抿了抿嘴角,干脆地翻身下马。虞彦一向眼尖,见他举手投足之间,肩背衣料绷得紧紧巴巴,快要搂不住一身壮硕肌肉。
虞彦心里盘算,上月尚衣局刚派人给他量过尺码,入夏前应当能赶制出新衣,赶紧换了去,太不像话了……
他们这个小朝廷在外流亡了七年,和草台班子无异,连上朝的一身行头都是东拼西凑的,其他人还好将就,独此人身长八尺有余,体魄雄健非凡,根本找不到合身的旧官服。把个彪形大汉硬塞进去,一点衣冠风流也不剩了。
虞彦此时已不是很清醒,想起元平三年,行都太昌沦陷,明宗投了井,一干宗室被俘,他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帝,随傅守之出逃,二人扮作夫妻,躲避鞑子搜捕,一路摸爬滚打,自己替他缝补过许多次衣服,十分熟悉他的身量……
傅守之低沉道:“有什么好笑的。”他一双黑眼珠亮亮的,压抑着暴烈情绪。?
虞彦眨了眨眼,才知自己刚才竟在不自觉微笑,不禁暗中奇怪,是啊,有什么可笑的,朝不保夕的逃难日子,两个人不仅天天吵架,还要提防彼此狼子野心,上演一出挟天子以自专的老戏。
傅守之见虞彦又开始走神,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怒火更盛,“拿老子开涮就这么好玩?!成个鸟亲!谁他娘的答应嫁你了!”
虞彦头痛时最受不得别人嚷嚷,更何况傅守之带头,他身后那群亲兵也跟着吱哇乱叫,”我们将军黄花大闺女……”“对!聘礼不能少!还要八抬大轿!”
傅守之越听越不像话,一声暴喝:“都给我闭嘴!”
虞彦的脑瓜被吼得嗡嗡的,难受道:“你也行行好,轻点声……走,咱们进去说。”
他真得找地方坐下了,否则随时都能一头栽倒。
“谁和你是咱们……”眼见素来端庄的丞相大人差点被门槛绊死,傅守之还是大度地一揽臂,把他像个萝卜般拎起,大步进了正厅。
虞彦一被他卸进圈椅里,就没骨头地摊平了,仰着头闭眼轻喘。虽然没去瞧傅守之在干什么,但听动静就心里有数。
先是四处乱转,然后从桌上拿起茶壶,晃了晃,空的,又重重放下,哐啷一下,声如洪钟道:“门口那个谁,上壶冷茶来。”
虞彦这一干小厮婢女都是沿途收养的孤儿,本就年纪小不懂规矩,又怕极了傅守之,说上一壶茶就上一壶茶,茶杯都没多给一个,便飞快溜走了。
傅守之也不在乎。他一下朝就去叫兄弟们来堵虞彦的门,顶着日头来回策马,加之心头焦躁,格外口渴,对着茶壶嘴就灌,咕咚咕咚咕咚。
虞彦恍惚觉得家里进了头牛马,正自苦笑,又听傅守之道:“那个谁……算了,你站着别动,我出去说。”
隔着一扇门,傅守之刻意压低了声,但号令三军的嗓门放在那儿,虞彦还是听得字字分明,“去给你家相爷打一碗热豆浆回来。”
虞彦心道:奇哉,他怎么知道我想喝豆浆?我方才不过临时起意,未同任何人说起过。
他心思机敏,转瞬猜到缘由。他二人再是看不对眼,为了这飘摇江山,也相持相扶了多年,对彼此的臭毛病了然于心。虞彦大凡吃不下东西,便爱寻点热汤水填肚子。
虞彦的心头肉像被谁狠狠捏了一把,又酸又涩。
他缓过最初一阵晕眩,不肯放任自己再坐无坐相,抓住桌沿,手背青筋毕露,发力拽起上半身,还是纹丝不动,便听一声哼笑。转头见傅守之抱臂倚门,也不知看他扑腾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