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一张圆桌,桌上的小花瓶里插着几根桂枝。女人、孩子和樊寒枝坐在黎有恨对面,樊潇和黎铮一左一右坐在他两边。
他没办法把视线从那女人身上移开,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她眼睛长而媚,抬眼低眉间尽是张扬,穿一身红,嘴唇也是血红,耳垂上闪闪烁烁的红宝石耳钉,双手交叠着垂在桌面上,指甲艳得像是要滴出血来。红不断地红。
她抽几张纸巾去擦那小孩儿一塌糊涂的手,说了句什么话。
黎有恨没听清,只觉得她的声音尖利,又高又细,细得仿佛要断掉。
这女人让他眼睛疼,耳朵也疼,让他身上没有哪一处痛快。他低下头来把自己缩成一团。
有服务生进来上菜,樊潇说着场面话,黎铮也乐呵呵的,给黎有恨倒了杯酒,对那女人道:“邢小姐,我们有恨敬你一杯。”说着便强硬地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
他浑浑噩噩,眼前全是重影,几次伸手去抓那杯子都握了个空,好不容易拿到了,手又发抖,把酒洒了大半。
他想,自己这样出丑,樊寒枝一定要生气了,斜了斜眼睛克制地往“邢小姐”身旁睨一眼,樊寒枝果然拧着眉,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他霎时感觉酒杯有千斤重,手臂发软再也拿不住,“铛”一声把酒杯摔在桌上。
那小孩儿被这声响吓着了,扯开嗓子嚎哭。邢小姐却没有先去哄她,静静朝黎有恨投来视线,问:“你不舒服?”
樊潇也关切地问他话,摸他的脸又摸他的额头。
“恨儿,怎么了这是,发烧了?”
他摇头,躲着樊潇冰凉的手,被波浪般不停歇涌过来的哭声搅得头痛,耳朵胀胀地疼,思绪涣散了一瞬又重新聚拢。
他也开始哭,眼泪只比那孩子流得还凶,一只手撑着桌子勉强站着,轻声说:“妈,你,还有哥,和爸爸……你们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
樊潇冲邢小姐歉意地笑一笑,来拉他的手,试图安抚他,低声道:“恨儿,妈想着你早晚要知道的,不如就借这次机会先和邢小姐认识认识,以后她就是你的——”
黎有恨听到这儿,忽然惊叫一声,包厢顿时静下来,那小孩儿都止了眼泪。他喘着气,两手握拳揪着耳侧的头发,仿佛没过瘾似的,又喊出声来,一遍两遍。
喊完,嗓子火烧似的,他觉得自己再不走,大概真的要喷出一火来把这包厢烧个干净。
他推开椅子跑出去,一口气到了外面,在饭店门口遇上郑幽。他抱着麻薯,好像一直等在这儿没走。
两人对视片刻,黎有恨擦了眼泪,还没开口,视线又朦胧了。
他哽咽着问:“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郑幽看他泪珠子成串地落,晃了晃神,轻轻应了一声。
黎有恨用手捂着眼睛,想到刚出院时郑幽打来的那通电话,支支吾吾说有事要讲,临了又改了口,还有今天在家里他欲言又止含糊其辞的样子,心里火气烧得更旺。
他睁大了一双泪眼死死瞪着郑幽,猛地抬手推了他一把,说:“你走开!”
麻薯被他吓得呜咽叫了一声,郑幽把它往怀里抱了抱,又去拉他,说:“有恨,你知道我确实是想告诉你的,但这毕竟也是你家里的事情,我觉得还是让你家里人跟你说比较合适。”
黎有恨甩开他,自顾自往路口走,他亦步亦趋跟着,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什么都交代了。
“她是我姐,表姐,邢疏桐。我爸妈走得早,剩我一个,那时候我才四岁多点,我姨妈看我可怜就收养了我。爷爷奶奶也不是亲的,他们是我姐的爷爷奶奶。我姨妈和姨父早年在工地上干活,从建筑工人到包工头到承包商,后来开了自己的公司,到现在在省内的房地产业一家独大。
“我姐大学一毕业就进公司管事了,前两年经济不景气,亏了很多钱,她为了公司和苏市一个金融家的儿子结了婚,婚后才知道那家人不仅没钱还背着债,后来她刚生完孩子老公就酒驾死掉了。现在公司状况一点点好起来,她想开发国外市场,你妈妈又是干金融这一行的,想到国内发展,她们——”
黎有恨突然停住回过头来,说:“你明明说她们只是合作,没说你姐姐要我和我哥结婚!”
“我这不是也才知道吗?之前合作条款都拟好了,也给律师看过,就差签字了。后来我从加国回来,我姐跟我商量,说觉得还是结婚更加稳妥,不过要是你哥不同意,这婚事也成不了。婚姻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合作吗?”
黎有恨眼神往边上飘,又移回来,还是哭。
“我……我没办法,我……”
郑幽握住他的肩膀,几乎要把他半抱进怀里,麻薯夹在两人臂膀间不停地乱动。
“什么没办法?有恨,你在哭什么?是气我没提前告诉你吗?”
“我——”
“什么?”
黎有恨摇头,茫然地望着街口穿行的汽车。要怎么说?是因为我喜欢樊寒枝,我爱着我的亲哥哥,我无法忍受他再一次结婚,无法忍受有一个孩子叫他“爸爸”,所以我生气?
他本以为沈寂死了,便再也没有人可以成为他的“嫂子”。自然而然地,身为“弟弟”的他就会成为樊寒枝最亲近的人,他会一直一直占据樊寒枝身侧的位置,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且独占他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