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她柔软的嗓音将他震在当场,她抬头望向他,小巧的螓首轻轻点了下。“我懂,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楚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的反应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没有怨怼、没有爆怒,那双水眸是如此地清澈平静,她看似就这么简单顺从地接受了这破烂的地方,简短的回答充满坚定,仿佛她原本就是过这样的生活。
一时间,楚谋只能站在那儿,看着她又开始搬起那些东西。李潼慌乱的心因为他的回答反而定了下来。难怪他会对她这么不假辞色了,嬷嬷曾说有的男人会因为地位低于妻子而心生自卑,她不但没想到这一点,还质问他为何不能住在豪宅大院里。
既嫁从夫,她自己说过的,怎么忘记了呢?一思及此,她不禁感到自责。她必须让他知道,她会和他同甘共苦,绝不会成为他的负累。
单纯的她并不知道他所拥有的财富足以维持十个将军府都没问题,而是完全将他的嘲讽当真。心念一定,想藉由行动传达自己心意的李潼更加忙碌了起来。
当她打算拿起一个看起来不大的布包时,出乎意料的重量让她一时踉跄往前仆去。
“啊……”她惊呼出声,有人及时在她腰间一提,虽然没摔倒,但这突来的意外还是吓得她心直跳。
一回头,发现救了她的人是楚谋,惊跳的心顿时被喜悦平抚了,正想道谢,却见他神色僵硬地别开脸。
“这个给我。”楚谋粗声道,单手提起那个布包走向屋后,唇不悦地抿成一直线。
他干么帮她?他本来就打算让她累到垮,结果只不过是看到她晃了下,他的身体就不假思索地动作了。
拿不动又如何?她就算摔到四脚朝天都不关他的事!楚谋气得很想把手中布包丢在地上,但想起装在里头的东西,他忍下冲动,转为解开布包——
那是一对他用来锻炼体魄的石槌,因使用多年已有了感情,他舍不得为了一个不值的人毁了它。
没错,他只是怕她把他的东西摔坏了,并不是在帮她。他为自己的举止找到合理的原因,心中的郁闷总算消褪了些,但忆起她刚刚的反应,那道浓眉忍不住又蹙了起来。
她为什么不生气?他把她带到这鬼地方,还使唤她做事,她不该忍得住这些!楚谋倏地握紧手中的石槌,原该出现在她脸上的情绪现在全部反扑到他身上,让他异常烦躁。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接近,知道是她,他头也不回地开口——“什么事?”对自己的懊恼和不如预期的状况让他口气相当不善。
他怎么知道她来了?正想着要怎么唤他的李潼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东西都……都搬完了。”
楚谋闭了下眼,把烦杂的情绪全都抑下。“从今天起,别跟任何人提到有关你和我的身份,要是有人问就说我是个武师,刚从东郭城搬过来。”说这些话时,他弯身将石槌放到角落,并没有看她。
她不想配合也无所谓,这不会影响到他的计划,他下了吩咐,府里的人只知道他们会另住他处,对于她的去向和这个地方一无所知。
而且他将一切隐藏地极好,他们过来时是搭乘不起眼的破旧马车,带来的衣物也都是些他特地找来的粗布衣衫,这里不会出现任何有关尊贵财富的事物,就算她不知好歹地大肆宣扬自己是乐平公主,对方也只会当她是个疯子。
“好。”李潼点头。她并未多想,只觉得他会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而身为妻子的她必须依从他的话。
她柔顺的回答又惹恼了他。楚谋倏地回头,狠狠地瞪住她,很想抓住她的肩头用力把她脸上的淡然摇掉。她到底要假装多久?把她阴晴不定的脾气和骇人听闻的手段全使出来啊!
李潼被他瞪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没听到她的回答吗?“……我说好。”她稍微放大音量又说了一次。
楚谋别开视线,不再看她那张会让人有所误解的无辜面容,他必须如此才有办法让愤恨及无情重回心头。
她在耍什么诡计?还是刚到一个新的地方,她必须衡量状况后才能出手?楚谋眸中闪过精锐的冷光。别以为这样就能瞒得过他,这不过只是开端罢了,接下来还有得她受的,他就等着她,看她能忍多久!
“过来。”他领头往前面走去。临去前李潼迅速打量后院格局,这是他们今后要住的地方,她希望能尽快熟悉。记下屋后有水井和厨房,正要迈步跟上时,墙角的石槌攫住了她的视线。
想起刚刚发生的事,丽容上漾起灿烂的笑,惊觉到自己的失态,她赶紧抿唇,笑容抑下了,仍掩不住眼中满满的感动和欣喜。
他保护她没让她摔倒,还接手拿过那个布包。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将她心头的惶惑全都拂去。
他口气还是那么冷,表情还是那么阴郁,但她不怕他了,因为她知道即使不见他朗若日阳的笑容,他依然一如她初次见到他所感受到的那么好。
她必须努力,才能做一个匹配得上他的娴淑妻子。李潼下定决心,赶紧跟上他离去的方向。
为了打扫屋子李潼忙了一整天,毫无经验又不得要领的她,心有余、力完全不足,直到日暮低垂,四周环境只比刚来时好一些。
而她,发散衣脏,整个人灰头土脸,这辈子她从来没这么凄惨过,柔嫩的掌心被磨破了,纤细的手臂又酸又疼,她却恍若未觉,仍专心一志地和那些厚厚的灰尘奋战。
“吃东西。”当楚谋叫她时,她才发现外头的天色全暗了,屋里已点了灯烛。
时间怎么过这么快?瞥见还是脏乱一片的屋里,她心头大慌。房间没弄干净,外面的东西就不能拿进来摆,还有桌椅床榻要抹,他交代的事她一件都没做好,她得赶快。
“我快弄好了……”她加快扫地的动作,即使手痛到几乎握不住扫帚也不停。
“快过来,别在我吃东西时扫灰尘。”楚谋喝道,脸色难看到极点,燃烧镇日的无名火已快将他逼到爆发边缘。
怕妨碍到他,李潼只好停手,乖乖地坐到桌前,桌上摊开的纸包里摆着一堆馒头,旁边有一个水囊。
第4章(2)
楚谋拿起馒头径自吃了起来,军队生活训练出他快食的速度,三两下那颗馒头已经消失。他拿起水囊喝水,眼角瞥见她仍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心头火更甚。
一整天,他都在仇恨与后悔之间煎熬。该死的!他为什么要感到后悔?和她做过的恶行相比较,这些小小的苦难根本微不足道,她活该要承受这一切!他一直提醒自己,但看到她那么笨拙地打扫,他不知该恨她的伪装,还是该恨自己的软弱。
她常常不自觉地停下,吐气呵着红肿破皮的掌指、捶捶发酸的手臂,然后又继续忙碌。看得出她的身体已经不堪负荷,她却没想过要休息,仍不发一言地做着他要她做的事。
她为什么要忍耐?为什么不把扫帚扔到他身上、指着他的鼻头大骂?这样他才能折磨她折磨得于心无愧,结果她竟比奴婢还柔顺,连偷懒都不会,显得他好像是欺凌善良的恶人似的。情况不该是如此!
“这种粗食不合公主的胃口?”看到她像是开始出现挑剔的迹象,无处宣泄的恼怒总算找到了出口。
疲累至极的李潼并不晓得自己坐下来后就一直在发呆,只是无意识地盯着那堆馒头,听到他的声音,视线缓缓挪到他脸上,空洞的眼中却完全没他的存在。
“别闷不吭声!”一心想挑起战火的楚谋又喝。李潼震了下,那双望进眼中的炽烈怒眸穿透了昏沈的神智,她眨了好几下眼,涣散的眼神才慢慢聚拢,总算把他所说的话听进脑海。
“不是……我……我吃不下。”她低垂螓首,声音虚弱干哑。忙了整天的她又饿又累,但累过头了,她反而没有食欲,只觉得想吐。
顿时楚谋胸口像梗了块大石,手臂肌肉因强忍怒意而绷紧,却分不清是气她还是气自己。他又拿了颗馒头用力咬落,强硬地把那些几乎已到了喉间的软言一起吞咽而下。
饿死活该!别以为这样他就会同情她,什么吃不下?不屑吃才是真的吧!他忿忿地想,风卷残云地把那些馒头一个个送进肚子里。
虽然心里打定主意要做到毫不留情,但剩下最后一个馒头时,他还是忍不住停下了手。
逼她吃下她不愿碰的粗食也算是种折磨。不愿承认是在担心她,他为自己的行为找了借口。正要抬头叫她,却看到精神萎蘼的她头一直往下点,然后像是猛然惊醒,赶紧挺直背脊,没多久头又开始垂下。
那累极却又努力强撑的模样,让他以为固若金汤的冷硬就这么被击溃了。
“歇息了,其余明天再弄。”解除折磨的话终究还是说了出口。他不是心软,而是来日方长,太早将她斗垮一点乐趣也没有。他这么告诉自己。
这句话将她混沌的心思拉回,李潼整个人清醒过来,蓦地红了脸。
房里只有一张塌,他们要一起睡吗?要……圆房吗?她努力想将那股红潮压下,但不受控制的思绪却一直涌上,使得她的双颊更是发烫,她只能低下头,祈祷昏暗的光线让他不会发现。
眼力极佳的楚谋看得一清二楚,最让他震惊的是,他无法将视线从她脸上挪开。
她的表情一直是矜持冷淡的,即使偶尔流露出情绪,都是惊吓和无措,然后又瞬间敛回,他没想到她竟也有这一面,羞赧为她增添了柔媚,像是冰冷冷的玉像染上艳丽的颜色,即使她一身肮脏,仍美得夺人魂魄。
陷在羞怯中的李潼不晓得她正被他的视线网罗,只忙着和脑中凌乱的心思对抗,突然瞥见衣上的脏污,什么害羞期待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怎么能放任自己这么狼狈?而且还是在她的夫婿面前,这样太不庄重了!脸上的红晕顿时褪去,她好想藏到桌下不让他看见,但自幼接受的教导不允许她做出这种惊慌的举动,她如坐针毡。
“我……我要净身……”窘迫抵不过想将自己打理干净的欲望,只能求助于他的李潼嗫嚅开口。
被她的声音拉回神智,楚谋陡然一震,意识到方才的失神,他不禁窜出一身冷汗。天!他在想什么?就算她长得再美又如何?那全是假相,她的狠毒自私他还不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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