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脸那么瘦,两腮上的颧骨突兀得鼓出来,隔着那层薄薄的干黄皮肤,我能清晰地看到那对颧骨的全部轮廓。
他的眉很稀疏,但疏朗飘逸的山字眉形依然存在,这都是我天天看着看惯了的。包括他的笔管鼻形、元宝唇形、椭圆耳廓也都是我熟悉的,如果有另外一个灵魂在这个身体里面,那灵魂又该是什么样子的?
“唐晚,你说的事,得给我一点时间适应。”我说。
我相信,唐晚那么诚恳、那么平静地说出来的话,绝非是故作惊人之语。
“非但是你,就连我自己,也需要时间适应。”唐晚回答。
我垂手试探着爷爷的鼻息,气息从鼻孔里喷出来时非常虚弱,时有时无。
“我会做好值班记录,明早查房,请医院里的权威过来看看。”唐晚说。
作为医生,她还有一些程序上的事必须要完成。
我没有再提到那个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的黑衣人,毕竟眼前的诡异事情太多,已经无暇思索黑衣人的意图。
“七十二小时后,那个灵魂也会消失?”我送唐晚到门口,追问了一句。
唐晚点头:“对,按我的判断,最多七十二小时,最少也就二十四小时,不过——有些事,谁也不敢打包票,你说呢?”
我抬头看看监控器,爷爷的心跳和血压数值很正常,并没有猝然离世的迹象。
灵魂是看不见、听不见也摸不着的,但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曲水亭街辘轳把子街口的官大娘。
官大娘是个神婆,叫魂、送纸、烧香、还愿、祭祖、祈福乃至红白公事等等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我觉得,只要把官大娘请来,就能看懂爷爷现在的状态。
作为一个神婆、灵媒,官大娘一定比我们更懂得奄奄一息的老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先回办公室,有事就找我。”唐晚推门告辞。
等唐晚一出门,我马上打电话给官大娘。
曲水亭街上的邻居们几乎家家都有官大娘的电话号码,年头到年尾,谁家都至少麻烦她一两次。
这么晚了,官大娘竟然没睡,电话只响了三声,她就接起了电话。
我先自报家门,然后告诉她爷爷的情况。
官大娘长叹一声:“我知道了,怪不得今晚上一个劲儿地烦躁,睡都睡不着。你等等,别扣电话,我先点上香,看看老夏叔是个什么情况。”
官大娘有“燃香看吉凶”的秘技,别人看香的香谱只有二十四式、四十八式,她的香谱却有一百零八式之多,自称能够极其详细地预见到未来吉凶。
我握着电话等,大概过了两分钟,官大娘又开口了:“是个顺风顺水的香,但风是穿堂风,水是东流水,都是吉中带凶之态。石头啊,你得有个思想准备,老夏叔年龄大了,谁都有走的那一步。”
“官大娘——”我突然哽咽。
十年来,爷爷虽然一直糊里糊涂地病着,但只要他在,我们夏家就有两个人活着。他一走,实实在在的,我就变成孤家寡人一个了。
“孩儿,别难过,人生在世,有来就有去,有生就有死。这是自然规律,谁都躲不过去。”官大娘劝慰我。
我看看爷爷的脸,犹豫了一下,没把唐晚的话说出去,只是说:“官大娘,我想麻烦您明天来医院看看。不管我爷爷是什么情况,下一步都免不了麻烦大娘。”
官大娘连叹三声:“孩儿啊,我一早就过去。你好好守着他就行了,其它所有的事,只要你一声招呼,街里街坊帮忙的多得是。”
放下电话,我忽然觉得茫然不知所措,十几遍地摊开双手看着掌纹。
“被逆天改命的人是我吗?爷爷还隐瞒了什么?是那猫头鹰出现带走了爷爷的灵魂吗?爷爷身体里藏着谁的灵魂……”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回想爷爷和唐晚说过的话,又一遍遍地在心底问自己上面这些问题,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
天亮之前,李护士来过,送来了一大盒已经泡好的方便面。
“吃吧,唐医生吩咐送来的。”她说。
我坐起来吃面,这才发现自己满嘴唇上都是水泡,喉咙也又干又肿,连面汤都无法下咽。
爷爷一直都僵硬地躺着,数个小时一动不动。
早上五点钟,一身灰布素衣的官大娘推开了病房的门。
她的手里拎着平日常见的灰色布包,鼓鼓囊囊的,里面应该是装着香烛纸钱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