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门外并没有想象中的热闹集市,而是一条光明而平坦的小街,大约有五步宽,一直伸向远方。
我侧耳谛听,笑语声仍在,不过应该是在这条街的远端,至少是在五十步以外的另一条街上。
小街两侧是青砖碧瓦的两道高墙,遮挡了我的视线,看不见其它景物。
“原来如此,看起来,门外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说。
话虽如此说,我却不敢轻易跨过门槛。
越静谧之处越凶险,这是兵书战策中着重提到过的。
“是吗?”红袖招冷笑着问。
“叮铃”一声,门上挂着的一颗金铃随风振响。
金铃约有乒乓球大小,玲珑剔透,工艺精美,外层全都浮雕着云纹枝,繁复无比。
它是拴在一块玉牌下面的,那巴掌大的玉牌就挂在门楣上方。
“天宗?”我仰面望去,玉牌上雕琢着两个古朴的汉隶小字。
天宗与秘魔是联系在一起的,互为对立面,成为数千年来江湖格局的奠基石。
在我的观念中,天宗是属于光明正派的,犹如传统意义上的少林、武当两大派,威震天下,主持正义。至于秘魔,则是代表了魔教、明教、权力帮、珠穆朗玛雪山堡等反派势力。
所以,我一看到“天宗”的玉牌,立刻心里就充满了希望。
“这里通向天宗?真好,真好。”我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抬起右脚,就要跨过门槛。
“看那玉牌的反面。”红袖招冷冷地说。
我举手握住玉牌,轻轻反转,背面赫然刻着“秘魔”两个字。原来,这玉牌两面有字,各自代表不同的力量。
“二选一的问题,你是向前走还是向后退?”红袖招又问。
这一次,我彻底失去了判断力。
玉牌没未固定在某处,可以跟随人的动作自由翻转,甚而至于,风一吹,它就有可能反过来。
既然如此,它指示的方向肯定是不确切的。
门槛的确是很诡异的东西,门里门外只隔着一道矮矮的槛,但过去或者过来,已经是别样洞天。
“回头吧,现在还来得及。”红袖招说。
我在踌躇许久之后,终于回过头。
在我身后,只剩灯光熄灭后的无尽晦暗,而红袖招是晦暗中唯一能看清的东西,就像出现在聚光灯下的独角戏演员。
她的确是红袖招,但却不是二十一世纪济南城内的丐帮干将红袖招,而是一个外表似曾相识而内心大相径庭的美丽而有野心的女子。
“天下四寇,群龙无首。”她淡淡地说,“我要做的,就是做群龙之首,坐定中原。这一局棋,胜负早定。如果你愿意,这里就是我们未来的江山,从此海阔天高,比翼齐飞。你看如何?”
昔日,四大寇两强两弱,山东宋江、江南方腊占据了两强的席位,成为皇帝心腹大患中的“大患”。
没有人能想到四大寇之上还会出现第五个野心遮天的江湖人物,而红袖招说得很对,假如四大寇共同臣服于一人,则绝对不会被皇帝各个击破,一代枭雄,翻成画饼。
“好极了!”我向红袖招挑起大拇指。
“是啊,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问题,但四大寇个个桀骜不驯,互相不服气,这就是最大的罩门。天子脚下,智者谋士多如牛毛,只要是有大格局意识、高明大局观的人,都能看到这一点。可惜啊可惜,四大寇麾下的谋士也都目光短浅,智商极高而情商极低,最终导致四大寇无一幸免于难。对我来说,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改变这一切,你说呢?”
就像很多幻想剧中的“穿越者”那样,在先进生产力、丰富历史知识的帮助下,肯定能很轻易地出人头地,开拓疆土,凭三寸不烂之舌合纵连横,最终让自己获得巨大的利益。
如果红袖招的计划得以实施,她在这里的地位将高不可攀,将皇帝取而代之。中华历史上已经有了几位女皇帝,她也将跻身其列,万古流芳。
“留下来帮我吧——也许你没什么好选择了,这就是唯一的、最好的选择。”她说。
“你属于秘魔还是天宗?”我问。
“有区别吗?”她反问。
“当然有区别,我必须要知道自己即将鼎力相助的是什么人。”我回答。
她不急于回答,而是走上前来,经过我的身边,一步跨出了门槛。当然,她的另一只脚还在门里,处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状态。
门外的地面上突然刮起了一阵旋风,风中带着七色霞光,将她的半边身子映得光怪陆离。
我定睛一看,原来,风中并非只有霞光,而且隐藏着无数瘦骨伶仃的鬼影,各自向前伸出鬼爪,几乎要抓到红袖招的脸上来。
“你看清了吗?”红袖招昂然不惧,微笑着问。
我郑重地点点头:“光明大道之上反而是秘魔,那么,黑暗之中隐藏着的才是天宗了。”
黑是白,白是黑,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黑白不分、黑白互换的。表面的黑或者白都没有什么意义,只是用来蒙蔽无知者的双眼的。
“大乱之世,黑白颠倒;魔舞京师,奸臣当道。”她冷傲而沉静地说,“如今之计,我当横空出世,结束一切,还京师与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自我之后,天下没有四大寇,只有我倪氏红袖。天下也再没有官兵与草寇,四海一同,天下大统……”
在这段话里,红袖招的野心表露无遗。
我相信她能做得到,因为作为现代人,她的思想意识、社会认识远远高于出身草莽的四大寇。即使是彼时名满天下的大谋士、大智者,比起红袖招来,也是目光短浅、计谋狭隘,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留下来吧。”她向我伸出手。
亮与暗的背景中,亮处皆是飘忽不定的鬼影,暗处皆是面目整肃的忠臣,两者以门槛作为分野,互不侵扰,各行其道。
如果我留下,未来一定能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臣下皆是万户侯——那是所有男人的梦想。在二十一世纪里,我永远成就不了那样的梦想,只能在各种规矩框架之下老老实实、憋憋屈屈地活着,很可能一生都没有扬眉吐气之时。
“这个……”我有些踌躇,但心底似乎已经有饥渴的声音在呼喊,“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
那是人性中“恶”的部分在蠢蠢欲动,每个人都是具有两面性的,善与恶、廉洁与贪婪、激进与颓废、大公无私与小肚鸡肠……在权势与欲望的勾引下,我的阵脚正在松动。
“不要担心未来,我早就筹划已定。四大寇中,至少有三家已经允诺成为我的臂助,只要求天下平定之后,他们可以列土封疆就行。天下这么大,给他们每人分一杯羹是再简单不过了。如今,只有山东一家仍然抱着架子,负隅顽抗。也罢,四大寇中,三家联手,征讨一家,岂非易事?留下来,把你的手给我——”
红袖招向我伸手,双脚踏定了门槛两边,威风凛凛,气场强盛,逼得我不敢直视。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任由她紧紧握住。
“好了,我抓住你了。”她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现在,我们去摘星楼,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我的思想陷入混沌之中,麻木而僵硬地任由她牵着手,走向那条光明之路。
不必回头,我就能意识到,跟从在后面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将整条街道都塞满,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最终形成了一条杀气腾腾的人的洪流。
整个城市都沸腾起来,家家户户的门口、树顶楼顶、桥上桥下全都挂满了大红灯笼,映得半边城都仿佛燃起了大火一般。
“他们都是我的人,半个城都是我的,赵家天下都是我的,哈哈哈哈……”红袖招一路狂笑着,携着我的手,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小宫殿,又沿着汉白玉石铺就的百步阶梯向上,到了一座巍峨高耸、几欲接天的危楼之上。
我本以为,我们即将面对的是失去京城的帝王,却不料那楼顶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们这一队刚刚杀上来的人马。
“摆酒,奏乐。”红袖招挥手吩咐。
立刻,两队宫女们捧着托盘鱼贯而来,在楼顶的长桌上摆下玉盘珍馐,然后两队乐师走出来,琵琶、胡琴与笙箫大作,乐声绕梁而起。
酒是好酒,而盛酒的水晶杯盏更是精美。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夏先生,喝酒吧,今夜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天下太平,四海无战事,哈哈哈哈……”红袖招大笑举杯。
我也举杯,但却没有一饮而尽,而是借双手举杯的动作,遮住面部,偷眼观察一切。
就在我们身前十步之处,有一道矫健瘦长的影子缓缓逡巡着。那是一条龙形怪兽,身上披覆着灰色的鳞甲,每一片都有成年人的巴掌那么大。
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时地发出磨牙吮血之声。
这种情形,以前似曾见过。
急切之间,我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