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居民打了110,王平元很快赶到。施春香将其带到了503,“赶紧赶紧,里面还有一个小的呢!”
门被李梦雪出门时带上了。王平元叫锁匠来打开门,施春香进去,发现小孩趴在床上不动,以为已经死了。但喊了一声后,小孩回过头来。
两个小孩随即被带到附近的卫生院。经检查并无大碍。不过妹妹李梦红明显营养不良,虽然一岁了,但她还只会爬,屁股只有巴掌般大。姐姐李梦雪下身有多处溃烂,医生判断,那是长期不换尿不湿的结果。
一位骆姓护士给两个小孩洗了澡,边洗边流眼泪。她发现除了身上,两个孩子的嘴里也有大便——她们显然饿坏了,将大便当成仅有的食物。
王平元设法找到了乐燕。她来到医院,抱起孩子哭。这让王平元相信,她还是喜欢孩子的。只是不那么“稳定”。
乐燕的“不稳定”很快表现出来,医生建议让下体溃烂的李梦雪住院治疗,但乐燕拒绝了,当天下午即将两个孩子领回了家。
送饭一星期——背不起的包袱
邻居曾拿到乐燕家的钥匙并为孩子送饭。但坚持了一周后,觉得这麻烦惹不起退还了钥匙。
“你怎么能把孩子丢在家里不顾?”3月份的事情发生后,施春香问乐燕。“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还顾得了孩子?”对方说。
施春香后来渐渐发现,乐燕确实连自己也顾不过来。她不会烧饭、不会洗衣服,“什么都不会”。有一次,她到施春香处借了两个鸡蛋,学了半天,最后还是把鸡蛋拿回来,让施帮忙做熟。
一位缪姓锁匠对503的那位女主人印象深刻,2012年,她曾三四次因丢了钥匙而让他上门开锁。他看到家里可怜,只收过一次钱。
3岁小孩的“自救”事件震动了社区。人们开始关注这个“不正常”的家庭。事实上,如果只有开头,这原本可以成为一部温暖的“爱心”喜剧。
最先行动起来的是泉水社区居委会。事发当天,居委会就以每人一百元的价格,雇了四个勇敢的老太太到503打扫卫生。尽管她们事先做好了准备,但进门后还是有人忍不住呕吐。当时去过503的一位小区居民说,屋里面全是小孩的屎尿,根本不像人待的地方。
居委会很快决定对李家进行救济。用王平元的话说,对于李文斌一家生活上的困难,警方和社会全力支持。“钱不成问题”。
救济款每月为800元左右。因为担心乐燕乱钱,王平元负责发放并监督。王平元通常每个礼拜给乐燕一次钱。他的考虑是:不能一次给太多钱,防止乱;时间长了也不行,一周一次可以保证让其不脱离自己的视线。他以为,通过控制钱就可以控制乐燕,就可以督促乐燕照顾孩子。
账单显示,从3月4日发放第一笔救助款到6月8日后乐燕失踪,泉水社区居委会总共给乐燕发放12笔救助款,合计2300余元。居委会还出资为李家买了洗衣机,更换水龙头。据说,在此之前乐燕从来不洗衣服。
邻居们也自发行动起来。经历过3月份的历险之后,施春香嘱咐乐燕:下次出去玩时把门开着,这样娃娃饿了我们可过来给他吃一点。
“她说阿姨啊,我怕大女儿再跑出来,我给你一把钥匙。”
施春香手里有了一把503的钥匙。此后一周,邻居们以施春香为中转站,相继将食物送到小姐妹跟前。
然而好景不长。施春香接钥匙时曾正告乐燕:自己也有两个娃娃要带,偶尔帮她带小孩可以,但时间长了就顾不了。乐燕连声说行。
施春香拿到钥匙后的第二天下午,乐燕出去,跟施打招呼说天黑回来。当晚施春香吃过饭,装了一碗饭菜上楼去喂两个娃娃。“我门一开,发现她在家。这一次她说话算数。”
然而,“第二次出去就不回家了”。“两三天都没回来”。
施春香的担心加剧。在此之前,就有邻居告诫她:这件事没办法管。普通老百姓惹不起麻烦。
一周之后,乐燕又来敲门,施春香把钥匙还了回去。“钥匙还她后,我感觉卸下了一个包袱。”施春香说。
她显然没意识到,一同交出去的,还有两个娃娃活命的希望。
2013年4月——“孤儿院不收”
社区拒绝了让孩子进孤儿院的请求,认为不符合政策。
在交出钥匙之后,一直到惨剧发生,施春香和小区很多人一样,一两个月里再未见过乐燕。她不放心。有次她问503的楼上对门人家:她(指乐燕)是不是走了?是不是把娃娃带出来了?对方说可能。
在此之后,也再未有邻居看到过窗台上的孩子,施春香也再未听到孩子敲门的声音。“当时我们小区都以为她真的把孩子带出去了。”
事实是,乐燕把孩子关进了那间没有窗户的卧室,并用尿布把门挤住。李梦雪再也出不来,外界也无法听到她的声音。这就是乐燕从上次事件中吸取的“教训”。
最先引起警觉的是李文斌的奶奶丁春秀。这位78岁的老人孤身住在离泉水新村不到一公里的一个村子里。自从听人说起重孙女从楼上跑下来的事情,她便一直不放心。
有一天,泉水新村一个她不认得的人过来告诉她:老太,大的看不见了,小的也看不见了。
“大的”指乐燕,“小的”是两个重孙女。
此前,丁春秀已经与孙子、孙妻断绝来往多日。后者一直怪她“小气”,不肯给晚辈钱。重孙女出生时,丁春秀给了300块钱。乐燕嫌少,说自己妈妈给了五千。
但丁春秀放心不下两个重孙女。她本能地预感到,孙子入狱之后,孙媳妇一天到晚不在家,两个重孙女可能饿死。
丁春秀于是到派出所报案,她先后去了几次。第一次不错,派出所民警赶到泉水新村,敲了半天门没敲开。以为有事发生,便叫来锁匠撬锁,结果孙媳妇一下把门打开,嫌敲门吵她睡不着觉。
丁春秀当时在楼下,她本想乘机看重孙女一眼,但怕被孙媳妇发现,便没上去。她上次来这儿的时候,是被孙子和孙媳妇轰走的。
有了这次教训,丁春秀再去报案时,派出所便不再积极。
在报案时,丁春秀还跟警方提出,把重孙女送到孤儿院,对方让她去找社区居委会。丁春秀后来才知道,原来“大队”变成了“社区”。她于是找到社区书记,恳请对方“做做好事,把两个‘小把戏’送进孤儿院。给她们一条活命”。对方回答:她们有老子有娘,孤儿院不收。
丁春秀辩解道:娃娃是有老子有娘,但老子关在牢里,娘从来不管孩子。还不和没老子没娘一样?
没有人听她的话。
丁春秀有7个儿女,均经历过“三年困难”。按她的说法,7个儿女都是吃“猪食”长大,但没有一个饿死。
7个儿女中,李文斌的父亲李大发是长子。2003年,李大发在一个采石场出了事故,瘫痪在床,苦撑6年后死去。一年之后,李文斌的母亲也因病去世。
李文斌很快成为村民眼中“不务正业”的典型。他小学未能毕业,9岁即学会抽烟。李本人还曾出过一次车祸,并从此不能干重活。
在沾染上毒品之后,他更加成为整个家族的累赘。叔叔和五个姑姑均不再与之来往。
2013年5月——最后的呼救
太外婆王广红最后听见孩子在门里喊饿。
乐燕同样出生于一个残破的家庭。她曾告诉施春香,她自小由奶奶一手带大,奶奶临过世时才告诉她妈妈还活着——她妈妈18岁生下她后,便与父亲离婚改嫁了。
乐燕母女两人去年相认。王平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4月份,考虑到乐燕难以抚养小孩,他曾找到乐燕的母亲。王平元提出,由居委会出点钱,让她帮乐燕带两个小孩,或者上门来,或者带回家。对方说回去商量商量,但之后就没了下文。
一位知情的亲戚说,阻碍在于乐燕的母亲又有了新的家庭。她不想让女儿和外孙女影响到她的生活。乐燕甚至不知道她家的住址。
不过岳母帮李文斌找了一份保安工作,这也是他第一份正常工作。但上了两天班,便因“容留吸毒”被抓。
悲剧发生后,有人感慨,假如当时乐燕和李文斌一起被抓,两个孩子也不至于死掉。他们认为,这位母亲是横在女儿生命面前的最大障碍。王平元并不认可这种假设。在他看来,假设是没有意义的。关键是有没有尽到责任。
王平元认为自己已经尽到责任。作为片区民警,他不可能亲自照顾孩子。一个礼拜去看一次,工作量已经比较大。面对孩子死亡的现实,王平元很是沮丧:“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最后却是这么个结果。”
亲戚当中,惟一没有抛弃李文斌一家的,是他的外婆王广红。李文斌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和王广红感情颇深。李氏小姐妹出生之后,也主要是由她帮忙带大。
因为担心两个重外孙女的生活,王广红曾多次去泉水新村送饭。小区里很多人都对这个年迈的太婆印象深刻。不过,很多时候都是大门紧锁,空跑一趟。娃娃有时也被送到王广红家,乐燕说来接但经常迟迟不来。王广红不会用电话,娃娃吵着回家时,她便将她们背到泉水新村,但到了后却往往发现锁着门,只得再背回来。
3月份后,王广红再次送饭时发现,门开始反锁,重外孙女关在里面再开不了门。她有时责问乐燕干嘛反锁门,后者的解释是担心她会跑出来。“她怕丢她的人。”王广红说。
王广红始终没敢要一把外孙家里的钥匙。她担心惹来麻烦,“她会讲家里少了东西”,会赖她。
和李文斌在一起后,乐燕经常来到王广红家吃饭,有时也带娃娃来,王广红每次来都责骂她,但王广红发现根本没有用。
王广红最后一次见乐燕是在事发前四五天后。她来借钱,说钥匙丢了,要找锁匠换锁。她问:“娃娃怎样了?”乐燕回答“养得好好的”。王广红不信,“你带来给我看看”。“一带就得带俩,不方便。”乐燕说。“你坐出租车来,我出车钱。”乐燕答应了,临走时带走了吃剩下的鸡蛋糕,说回家给娃娃吃,自此再未露面。
王广红再次听到重外孙女的消息,便是6月21日的噩耗。
王广红说,乐燕曾两次跟她提出,要把大娃娃交给王广红带,但她没敢答应。王广红本人也是当地有名的困难户,她的老伴偏瘫多年,身边还有一个痴呆女儿,都由82岁的她一手照顾。
王广红自己的生活费用则主要由当教师的儿子负担。他更不赞成母亲带娃娃。并多次告诫母亲,不要再和外孙家有太多来往,“她不正常,你不能跟着不正常”。对此王广红也明白,但她实在舍不得两个孩子。
王广红说,她前后接济过外孙一家三万多元钱。这些钱几乎都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5月17日,农历四月初八,按江南传统要吃“乌饭”。这一天中午,王广红带着做好的“乌饭”来到泉水新村。这也是她在事发之前最后一次来看重外孙女。
她没能敲开门。但里面传来李梦雪的声音:“太太,门反锁了,我开不开,你找妈妈要钥匙。我饿死了。”门外太婆的眼泪淌下来。无奈回去后,当晚乐燕竟自动找上门,还带了一碗饭回去,说是给孩子吃。
王广红相信了,直至一个多月后接到两个孩子的死讯才追悔莫及——那其实是李梦雪留给外界的最后的生命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