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集贤院的课程是按照小朝会一样的周期安排,三日一讲。这样也可以给皇子们比较多的自行安排的时间,毕竟皇子又不是考科举的士子,读书只是为了明理通政,不用当死钻的腐儒。
周宗主持之后,因为年老体衰,哪怕每次他只是跑跑过场、遇到皇子们有些政见上的问题答疑解惑一番,他也依然觉得精力不济,因此更是把三日一讲改为五日一讲。
今年正月以来,钱惟昱过的就是这种每隔五天去街道派出所报道一次、证明自己在取保候审监视居住期间没有潜逃的——哦不,是去宫外的皇家文学馆阁集贤院装模作样上一次课,证明自己在乖乖当人质。
钱惟昱回忆着这些年的往事,马车已然快到了。南唐时候的金陵城布局和后来明朝时候的南京城南半部分已经比较像了,集贤院就在皇宫西南面,相当于后世的夫子庙一带。钱惟昱沉思之间突然被御者的马鞭声惊醒,随后感觉马车一顿,于是他就在从人服侍下踏着锦墩下车了。
抬眼一看,集贤院大门口却正有两个身穿水蓝色湖丝缎子、淡淡绣着黄白相间纹衣袍的贵公子从大门出来;年长的那个约摸十七八岁,比钱惟昱年长了两岁,身材却还比钱惟昱矮小瘦弱面目俊秀如女子一般,尤其是居然生就一双桃眼,眼角眉梢远远地往鬓角方向斜斜吊去,如果用来对女人放电,那肯定是颇有杀伤力。年幼的那个才十三四岁,身材还未长成,样貌也还只能说清秀端正而已。
二人见到钱惟昱下车也就马上迎了过来。钱惟昱认出来人,立刻趋步上前躬身行礼:“见过吴王、郑王两位殿下。”
“哎呀,惟昱贤弟不必多礼,说了多少次了,喊从嘉、从善就行了;你我之间,还见外这些作甚!”
那年长公子正是当今南唐皇帝的第六子李从嘉了,旁边的是他七弟李从善。只见李从嘉迎上来双臂扶住钱惟昱正在作揖的前臂虚虚一抬,钱惟昱就顺势站直了身体——其实刚刚被扶起的时候,钱惟昱上半身略略还是有些前倾,待自己后退了两步之后才彻底站直。这么做,也是不愿意两人靠的太近的时候让对方明显感觉到身高上的差距。
“贤弟,为兄前段时间抱恙在身,少来了两次。中秋之后那一次课,还是从善回来和我说起,说是你在中秋夜作了一首怀念家人、悼亡伤逝的‘水调歌头’,请周太傅斧正。那首词果真是你中秋夜临时起意有感而发的么?可真是羡煞为兄了!
‘明月几时有,把盏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啧啧啧,为兄此前还一直标榜词赋上的造诣以自矜,父皇和冯使相也……唉,不提也罢,贤弟此作,可是比之前贤弟的其他词作胜出足足数筹啊!”
“废话,能不好么,这是赤果果抄袭了苏轼怀念家人的巅峰之作啊;举世千年之下,在这类题材上也找不到写得更好的了,”钱惟昱心中暗暗想道,一边为自己此前的一些零碎布局得意,“任你李煜也算是千古词帝,遇到这种干货自然也是要惊叹的了——何况如今你才十七八岁,没到学问诗词的巅峰时期呢。自然要被大苏的实力碾压了。
凭着这首词,我的思乡伤怀情切之感可以自然流露,却又没有给人怨恨的感觉,同时还能让唐人觉得我无非是吟诗作对百无一用的书生,真是一举数得。”
钱惟昱心中想得龌龊,口中却是说得恭敬:“唔——从嘉兄过奖了,小弟在吴越的时候,年纪尚幼,不过是粗通韵格、略知平仄,谈不上诗词之道。父王母妃也不使人教导诗词之道,倒是来贵国三年,徐学士昆仲多有教导,又能得冯使相偶尔提点,这才渐渐进步,倒是‘橘生淮南’了,贵国文物习气、君王礼贤下士之风,实在是小邦所未见啊!”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人,正是学问快速增长的时期,所以说一个人写的诗词比一年前甚至半年前有明显进步,这也是毫不奇怪的,只会让人觉得此人读书勤奋,又或者是苦读之后,突然“顿悟开眼”,钱惟昱用“橘生淮南”的借口解释,倒是让人觉得是因为南唐文物风流、人心向学的氛围好所致,弄得李从嘉倒是不好意思再说了,只是支吾谦逊了一番。
见李从嘉谦虚病发作,钱惟昱怕冷场,也就重新挑起了话头:“从嘉兄,今日不是集贤院开课的日子么?你们怎么……”
“哦——你看,刚才见到贤弟,就想着问贤弟新词的事情了,到把正事儿忘了——今天本该开课不假,但是周太傅年纪大了,偶尔有恙不能来了,徐学士又去探病,只让我们今日自行读书便是。我和从善想着太傅年高德劭,我们做弟子的遇到师长有恙,不是正该前去探望么,所以又出来了,正准备去周太傅府上拜见——贤弟可要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