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尔等是前来投奔吃粮的白甲军吧?把兵刃统统放下才许进寨子!对,那些草叉锄头,全部算——放心,这些破烂吞不了你的,咱还不稀罕呢。到时候发运回去自会给你们新的,交了兵器的过来领一个竹筹,到时候到了移民的地头凭着竹筹换农具就成了。纸甲可以穿着,要脱下来换上袄的,去那边敌楼下面领袄。”
一个吴越水军的什将带着二十个手下弟兄,扯着大嗓门在一处胡逗州砦墙栅门处维持秩序,两边的木质敌楼上各自有十几个弓箭手手持硬弓对着人群,威慑着那些嘈杂不守秩序的人。大群大群的白甲军民壮和更多的女人孩子、老弱之人在吴越军的弓弩刀枪威慑下排好队伍,放下兵器换取竹筹,然后被领进去编好营区。
卢绛带着两百亲兵,看上去自然要显眼一些,,他原本是不打算进来的,可是这周遭吴越人的势力貌似很大,要是他打出唐军死忠的样子硬扛,肯定要祸及其他白甲军的弟兄,而且也掀不起风浪,所以卢绛选择了让麾下亲兵把刀剑都藏了,只穿着罩了破布袄子的皮甲混进砦去,走一步看一步再说了。何况南唐如今实在是岌岌可危,也顾不上百姓,淮南之地的百姓只求逃脱周军的劫掠烧杀,真正在乎自己主子是谁的其实已经很少了。
“卢大当家的,目前来看,这些越贼好歹倒还算爱民——刘三刀刘当家手下的弟兄们,都弃了纸甲,从越贼那里换了一人两身袄了。不光能自己穿,还能匀一件给家里的婆娘。”
陈二蛋几下挨到卢绛身边,把刚刚打探到的一些消息对卢绛汇报了一番。因为他是一开始就提议来投胡逗州的头目,据说也是泰州本地人,所以当初被卢绛派了打前站先进来探探消息的活计,也就比卢绛他们紧赶慢赶早到了一天。
陈二蛋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两个夹了麦麸子的碎麦死面饼子,递给卢绛说:“越贼这儿一早一晚舍两顿粥,都是稠的,咱昨日来了才打探到的。这会儿距离晚上舍粥还有三个多时辰,卢大当家先吃几口抵挡一阵吧。”
卢绛麾下的家兵也有几天没吃到米面等吃食了,进了泰州地界,那都是靠草木水藻煮烂了打熬过来的。一见来的那小头目居然掏出几个麦麸倒比麦粒更多的馍,众人顿时一阵饥饿感飙升起来。这淮南大地,能有的吃食都被周军给搜刮光了,谁人能有一顿囫囵饭吃呢?
卢绛自己忍了一忍,还是把馍劈碎了分成十来份,让身边几十个弟兄一人咬一口,众人见大当家的自己都没吃,也就不好意思说分得不匀了。
分了馍后,卢绛盯着那陈二蛋问道:“越贼那里,不但舍粥,居然还有糕馍之类的施舍么?”
“哪里是施舍的!这些干馍,还有夹了糠饼子豆粕子的年糕,都是那边丁字营里有个收缴铠甲财物的所在,若是有人除了一开始换了袄的纸甲之外,还有旁的违禁之物,也可以去那里主动交出来,换口吃食。咱昨儿交了一件破皮甲,才换了手下百来个弟兄一顿的口食。大当家的要是当不得了,少不得兄弟再收罗收罗。”
“不必了,陈当家的如今也不容易,卢六,脱一件皮甲过去,给兄弟们换点儿吃食先顶一阵。”卢绛拒绝了陈二蛋的施舍,对着身边一个家兵壮汉说了一句,那唤作卢六的家人便去了,须臾居然也换来了两个大口袋,众人上去瓜分,里面好歹也有三四十个死面硬馍和一堆豆粕年糕。
两百多号人也顾不得这些提前做好的食物干冷坚硬,一顿撕咬便狠狠开吃起来。卢绛没有阻止,只是环顾了一番,问那卢六:“看来这越贼营中倒也军纪不错,倒没有私下抢夺难民随身财物的么?”
“不曾有人抢夺,小的去那里换吃食的时候,一个越贼的书记还拿着尺子丈量了一下皮甲的用皮大小尺寸,拨拉了一下算盘,才给了32个馍、还有同样块数的豆粕年糕。旁边还有一个汉子,想来是另外一家的人马,也拿出皮甲换吃食,因为皮质古旧一些、尺寸小一些,才换了25块馍。另有拿出小块布匹绸子衣料等物易食的,也都各有丈量,倒不像是军营的书记,而是当铺的朝奉掌柜呢。”
卢绛听了,心中暗暗纳罕,这越贼当真是做生意的馋虫犯了么,居然连救助流民都是这般锱铢必较……不过有了硬馍下肚,他好歹是有了些力气,也不在乎多观察几日。
这天晚间,申时末刻,他们这一营新编起来的流民便等到了第一顿的施舍:吃的是夹杂了很多米糠、碎米和些许黄色腌菜叶子的菜粥。粥很稠,那出锅的火头军拿着大木勺子直直地插在粥里,勺子都没有倒。
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后,这些今天才刚刚被收容起来的淮南流民顿时五脏庙一阵翻滚,连卢绛手下的亲兵恰才午后撕了一块死面馍子垫过肚子的都觉得不好受,何况是那些中午一直饿着的呢?十几口黑陶土大水缸一般大小的粥锅一字儿排开,两旁有两个队的吴越兵维持着秩序,基本上一口大锅前站四个吴越兵,有敢插队的立刻抽起枪杆就打。
弹压了一番之后,秩序总算没有乱起来,十几缸粥,须臾就被这个营里两千多号流民给领了个底朝天。这粥里用的米,其实是相对廉价的占城稻米,不过占城稻如今在中原才刚刚推广,吃过的人不多,所以没人吃的出来也不奇怪。
“奶奶的,想不到吴越人那么……咱在泗州混生活的时候,边军抽的饷又重,还要派粮,丰年时候,吃自家的粮,都比这要稀。要是吴越人的徭役也是官府管饭,有这个标准,不用自备口粮,咱真想一辈子就给吴越官府服徭役算了。”
卢绛用一块破木片划拉着吃完一碗粥,便听到身边数丈外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一些没什么大志的南唐百姓被越贼趁火打劫的一碗粥就给收买了,心中不由得暗暗叹息。不过呢,这越贼的善举究竟算是趁火打劫挖墙脚、还是雪中送炭救灾民,如今看来还真是不好判断啊。
就他自己来说,这还是他第一次用木片划拉着喝粥——因为原本他喝到的粥都是稀薄到可以直接倒进嘴里的,而刚才他拿起黑陶碗往嘴里倒的时候,却发现倒不干净,只能抽过一片擦干净了的破木片划几下。
还没等卢绛出言反驳,那个说出丧气话儿来的人就被同伴鄙视了:“若说服徭役管饭你就去,你个癞子不要养家了不成?越贼管你自己饭,难不成还管女人娃儿不成?没出息的东西。”
这番话一说出来,立刻引起一些轻快起来的哄笑,不过能笑出声来,总归说明这些人如今求生欲望已经被点起来了;要是半死不活茫然无谓的话,那才叫了无求生之志。当然,除了有人笑骂对方没出息之外,也有些至今光棍地年轻闲汉原本在南唐时候就找不到老婆,也不曾有娃子,听了“给越贼服徭役,一辈子管饭”的笑话之后不但不觉得好笑,反而更加深思起来。
“人心散了啊,也罢,何去何从,又何必强求呢。”卢绛望着那一群人,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也许是他残存的对大唐的眷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