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西苕溪畔、湖州钱监。经过一番技术论证和准备,以及和如今吴越国的经济达人、十叔钱弘亿沟通了之后,钱惟昱终于定下了苏州钱监铸币的具体条陈。
湖州城东、西苕溪中游,如今还是比较乡野荒僻的所在。基本上,从那里到湖州府城和到宣州广德县城的距离,已经是差不多了。湖州钱监在这里秘密新建之前,原本周边都是农田或是丘陵林地。
之所以在这里新建了钱监,一来是为了保密,便于管理,二来是因为原本苏州的地界太过平坦,缺少地势陡峭、自然河流水头高、流速湍急的所在,不适合一些即将投入生产的简易水力机械运行——事实上,如果如今钱惟昱已经取代王叔钱弘俶、坐上吴越王的位置的话,他也不介意把新的钱监搬到严州的钱江上游、后世拦江筑坝、修建千岛湖的所在。
钱监那高耸的土夯包砖围墙,绵延数百步,夹着西苕溪两岸。这一段的西苕溪河岸,还经过筑堤围堰、和利用天目山余脉的山势,在上游不远处围出了一个方广数千步的小湖。这一切的措施,便如半年前在日本石见银山进行水力机械作业时那般轻车熟路,显示着如今吴越工程部门,在利用水力机械进行简单重复做功方面取得的成熟积累。
钱监内,数十口巨大的熔炉正烧得火热,把大块大块地铜锭加热到熔融黏合的状态,那是一种软化的胶体状,变形随意,但又不至于彻底变成液态。铜和银的熔点不过都在千度上下,加上铸币用的铜往往是铜、铅、锡的合金,合金材料的熔点往往低于所用的单质金属,但是硬度能有所提升,所以如果只是软化熔融的话,那就只要七八百度的温度就够了。
历朝历代铸币都可以把炉温烧到更高、让铜彻底成为流质状态,因此加热环节对于如今的吴越钱监来说是毫无压力的。
而隋唐乃至本朝别国,之所以需要在铸币时把铜变成彻底流质的状态,是因为当时的钱币在铸造时是没法添加任何外部压力的,只能靠铜自身的重力在翻砂模中印出字样,铜汁烧得不够稀薄、粘滞阻力过大的话,翻沙模底部的阴文字样就不容易注入足够的铜,还容易有气孔,让字迹不清。同理,当时铜币都只有一面有字样、背面则是无字光板、最多只有一条凸起的防锉边缘,正是因为浇铸模具无法正反两面都封死。少数两面有字的铜钱,则是靠着两枚特制铜钱背靠背熔融在一起、做成的合背钱。
“殿下,铜已经烧熔到彻底软化了,您看可足够了么?”沈默大汗淋漓地从炉旁跑到钱惟昱身边,指着炉子示意道。钱惟昱一直站在距离炉子数十步的地方歇凉,听了这话,才忍着炎热走到近前,观察了一下炉中软化到和芝麻糊差不多的铜铅锡合金,示意可以进行下一步。
“呼啦~”一声,软化的合金被倒在一个有两边方铁框挡住的大铁板上,被摊成大约一分厚度的薄薄狭长铜饼。铁板下面还有炉火在不停加热,让铁板也始终保持在六七百度的温度,以免熔铜在铁板上过早冷却、硬化。铁板有略微的倾斜度,熔铜便会缓缓流动,经过两个定死了间距的精钢辊筒后,形成厚薄绝对匀均、温度冷却到六七百度、硬度相应提升的软铜。
随后,水力的热轧机锤子便落了下来,轧机锤是用精钢锻造、形制精细,上面有纵横各数排至十数排的阴文钢模。猛力轧击之下,一批批质地坚实、字迹清晰的铜镚儿便哗哗哗流下了产线。因为轧制的过程中有充分地外力锻压,气泡、孔隙之类铸造时会出现的瑕疵,这些新币完全不会存在,和传统钱币相比,唯一的麻烦是少了中间的方孔。
水力轧机在激流冲击的水车作用下、通过舵轮转向传动均匀地输出着砸击做功的产物,每一次都轻重划一、速度匀称,丝毫没有人力压模或者畜力转动时的不匀。
看着暗红色的铜币渐渐失去亮光,钱惟昱用一块厚布料掏起几个铜币端详了一番,铜币正反两面都有文字,正面是“吴越通宝”四字,反面则是“足当十钱”,字迹清晰有力——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近代金属轧机的技术,原本要再过五百多年、到1580年代,才能由意大利人和法国人发明出来。而且受限于轧机锤头材质的限制,只能轧制熔点低、硬度低的金属。金银铜作为典型的低熔点、低硬度金属,原本会在那个时候成为人类金属轧制技术的首批作用对象、产出人类首批轧制铸币。现在,这层窗户纸被钱惟昱提前五百年捅破了,轧制铸币,就此诞生。
“称一下分量,是否足额。”
“是,殿下,小人这便去办。”一个工匠恭敬地接过一把硬币,随后数出一些,拿过一个戥子秤秤量了一番。立刻回禀道:“殿下,每每新铸当十大钱重八钱、十枚重八两、百枚重五斤整。每一枚都足量均称、轻重划一,真是古今未见呐。”
包括沈默在内,一众钱监官员和技术工匠都纷纷称颂。古人用浇铸的办法造钱,哪有分量丝毫不差的?一枚铜钱的分量,定标一钱,也就是4克2,实际就算不偷工减料,从3克半到5克都有可能出现,因为没有被轧制夯实的液态金属,仅靠自身重力来定型的话,质地会非常疏松。如今钱惟昱居然可以做到误差如此微小的程度,一下子让人们对新技术铸币的信用信心大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