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鬼魂也需要睡觉还会梦游这种事实属离谱,但他的伤口实在很痛,他也实在很累,这个地方又已变得那么宁静柔和,他毫不犹豫地听从了那个影子神似螳螂的鬼差的指示,让自己重又坠入了梦乡。
他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已知道自己既不是鬼也不是在做梦,他也已不再身处那个深沉的洞窟。眼前的陈设虽简陋,却无疑是一个人的住所,而那个影子像螳螂的男人虽然留了一把野人似的大胡子,房间却无疑收拾得十分整洁干净——赵南雪从没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这么干净过。
他把赵南雪收拾得也十分干净。
房间里有很浓的药味,是从赵南雪身上发出来的,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就是一具会呼吸的药包,幸好这个房间里还有酒香,穿越重重的药气从门那边传过来。
迟天璧就坐在门槛上喝酒。他看上去喝得很慢,但往往一眨眼,他手里的碗便已空了。
赵南雪闻过这个香气也喝过这个酒,他眨了两下眼睛,迟天璧便立刻道:“梁忘明天才会过来,在这之前没有你的酒。”他顿了一顿,又道,“何况你之前已经喝过我的酒了。”
赵南雪心眼我几时喝过你的酒?想要申辩两句,喉咙却仍又干又痛,他想咳,却又牵扯到伤口,痛得他险些背过气去。突然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托住他的头,一只瓷碗凑到他唇边,却是温得恰到好处的温水。他慢慢地将那碗水一口气都喝了,只觉那只手托着他的后脑勺十分舒服。那只手的主人察觉到了,水已喂完,却并未放下他的头,只又道:“睡吧。”
赵南雪想这人只会叫人睡吧,却又觉他这么托着自己倒是再睡会儿也无妨,他自知今夜是没有酒喝了,心中只觉遗憾,却又感到平静,面上不觉露出一点笑意,闭上眼睛重又睡着了。
梁忘在绮色的晚霞中走进来,赵南雪也恰在那里醒来,迟天璧这才放下他的脑袋站起身来。他托了一日一夜终于得脱自由,不免便甩了甩手臂活动筋骨,赵南雪因为刚刚醒来的缘故还有些迷糊,落日余晖将迟天璧挥舞手臂的影子投在石灰刷得白白的墙上,他不觉有些糊涂地想:这螳螂精是要出门捕食去了吗?
迟天璧没有去捕食,却确实在进食。他当了一日一夜的脑托,不但将自己与赵南雪都饿得肚子咕咕叫,厨房里还没有一样能立刻填进肚子里的东西。幸好梁忘不但带来了酒,还带来了烧鸡卤肉烙饼,甚至还给伤者带来了一大罐带肉的鸡汤。后者拯救了重伤者,否则他很可能没有死于伤患却先死于了饥饿。
梁忘去厨房熬上了粥,这才回到房间将赵南雪揽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汤,然后撕了腿肉慢慢地喂他吃了,告诉他晚些时候再吃点粥。
“你看上去恢复得不错。”梁忘像买牲口似地检视赵南雪的脸颊、五官,包括他的牙,像个贩子似的自言自语,“言啸天死的时候恐怕鼻子耳朵牙齿都已掉光了,也亏得他没当真咬掉你的鼻子。”
赵南雪的鼻子很挺,略带一点鹰钩,这让他有些角度看起来像个回纥人。梁忘说言啸天想咬他的鼻子,赵南雪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言啸天当时分明想咬的是他的脖子。但他觉得纠正这个细节不够大气,所以他只问:“是你救了我?”
梁忘纠正:“是我们。”他用嘴努了努正在一旁拼命大吃大喝的螳螂精,“你该谢谢他。没有他,就算你能活下来,恐怕也要变成残废。”他叹了口气,又道:“是我的错。我没料到你那么胆大包天,不,应该是那么不要命。”他的口气只是在陈述,似乎还带了点懊恼,“百色图是毒性极为猛烈的毒药,就算你已提早服下了解药,你也不该沾染太多,何况你还受了那么重的伤。”
赵南雪低声道:“要杀言啸天那样的人,本就得冒一点险付出些代价。我本就没想过还能活着。”
梁忘微笑道:“但你现在既然还活着,就该好好地活下去不是吗?”他的笑容温暖而真诚。
赵南雪看着他也不由微笑起来,微笑着道:“所以我什么时候才能喝酒?再让他这么在我身边喝下去,我怕我没渴死也要馋死了。”
赵南雪当然既没有渴死也没有馋死,虽然没有酒喝,但梁忘实在是个很好的厨子,不但鸡汤鲜得掉眉头,就连一碗白粥也做出了酒楼大厨的水准。赵南雪吃得很舒服,等不及迟天璧为他换药便睡着了。
赵南雪这回醒来的时候又已回到了石窟内,迟天璧明明正全神贯注地在画他的画,然而就在他睁眼的下一刻他已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熟练地抬起他的头,将用热水暖着的药送到他嘴边,那药苦得要死,赵南雪喝的也要死,但很快接下来就是粥,配了毫无土腥味嫩滑如豆腐般的鸡蛋羮。
梁忘带来的鸡蛋。
他一声不吭,赵南雪也一句不问。喂完他便放下赵南雪又去画他的画,赵南雪百无聊赖,眼睛便骨碌碌地四处打转,借着并不太明亮的灯光欣赏洞壁上已经完成的壁画。
洞窟内的空气没有洞外流通,再加上灯光与烟气,整个空间便都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雾里。透过那层雾看东西,视力再好的人都会稍微有那么点老花,何况赵南雪本就有一点近视,所以他看到的菩萨、天王和飞天便都带了那么点虚无飘渺,这又让他想起第一次在这洞窟内醒来时便是因为这一室飘渺而误以为自己正在黄泉路上梦游。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说不定还在梦游,只是身体动弹不得而已。他仔细审视了一尊离他最近的菩萨,觉得他美丽端庄得十分标准,真是增一分嫌媚减一分嫌呆,朝廷若见了这尊菩萨的形貌,非得立刻发一份文书昭告天下务要以此作为范本推广不可。与此同时他又发现了画师留在菩萨唇边的一缕柔情,那让菩萨的端庄中又多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娇俏,而这就肯定不符合官方的标准了。但官方大多是严重的近视眼,恐怕难以察觉倒也无妨。只是这隐匿的俏皮究竟是菩萨本身的个性还是画师恶意的玩笑却让人一时难以理清,毕竟他同这位菩萨只是初见,同这位画师也完全不熟。
他想到这里便分了一只眼睛去看迟天璧。画师的脸也同样笼罩在那层白雾里,但不知是否因为油灯离他较近的缘故,笼罩着他的那片白雾似乎还带了点别的色彩。令人诧异的是那颜色并不是灯火应有的橘黄色,笼罩着他的那层光晕竟然带着点蓝,眨一眨眼又变成了紫色,让他想起言啸天中毒后的脸。
他不觉闭了下眼睛,有点想吐。迟天璧立刻便又觉了冲到他身边问“怎么了?”他回回如此,明明看上去是在全神贯注画他的画,但只要赵南雪一有什么变动他简直像背上长了眼睛似的立刻便知道了。但这回赵南雪没太吃惊,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答案:这个男人是个螳螂精,所以视野宽广视力惊人是件很正常的事,而对方既然是只螳螂精,那么同他客气或是说谎都是件没意思的事。众所周知,客气与说谎都只适用于人类彼此。
所以迟天璧用他那双本就很大此刻瞪得更大的眼睛看着他问他哪里不舒服的时候,赵南雪毫不迟疑地道:“你是蓝色的,还有点紫。”他知道迟天璧懂他的意思。
迟天璧果然便懂了。他点了点头,转身用两根手指掐熄了油灯。
洞窟内立刻变得昏暗下来,迟天璧在黑暗中轻声道:“‘百色图’的毒会影响你的视觉,梁忘不说过吗?就算你提前服下了解药,它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这种情况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不过你放心,会好的。不要怕。”稍稍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你睡了我再画。”
赵南雪不想说我没怕,也不想说没关系你继续我不要紧,既然对方是只螳螂精就没必要客气更没必要逞强。所以他只是“嗯”了一声说:“不好也问题不大,我又不画画。”但他立刻又想起他的手,心头一紧,赶紧又加了一句,“我只是觉得你蓝色不好看,还是绿色好,比较符合你的原形。”他说这话其实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黑暗总是容易让人觉得沉重,赵南雪不太喜欢黑暗,他怀念在阳光下吹拉弹唱的日子,那些日子是彩色的,也有蓝色和紫色,但又不仅仅是蓝色和紫色,阳光同音乐一样色彩丰富而和谐。他在黑暗中怀念那些彩色,却又突然想到那尊菩萨,就问:“你的菩萨是你的情人吗?”
他浑未觉得自己问得唐突,仿佛自然而然地认为每个看到的人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迟天璧也没有觉得他唐突,或许他也觉得每个看到的人都该问他这个问题,而答案早已烂熟于胸连思索都不用,他道:“不是。但确实是个很重要的人。”
“她愿意你把她画下来受人膜拜吗?”
“这是我唯一能让她实现愿望兑现承诺的方式。”
赵南雪为这个答案错愕了一下,一时间想到了无数种狗血的剧情,但似乎任何一种都让他不忍去追问,所以他最后只是轻轻“哦”了一声,过得好一会儿才又道:“可惜我既不愿受人膜拜也不像个菩萨。”
迟天璧似是笑了一下,他突道:“我吹口哨给你听吧。”
赵南雪也笑了。他没有听过迟天璧吹口哨,却因为他说给他吹口哨而想起螳螂唱歌的典故,于是他说好。后来他就做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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