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国,陆州城张家口,青色长街,寂静声。
入夜冷月落下,风中弥漫血的腥味。
街角尽头,一位纤细女子缓缓行来——她捂着肩口,身后蜿蜒的都是碗大的血,跌跌撞撞地走在这清冷长街里,一身素衣被鲜血浸染,眉眼间却尽写淡然,仿佛一身腥血与自己关,尽是他人所流一般。
耳边,依稀还回荡着那些人的咆哮。
——杀了她!撞见我们今日之事,决不能让她活着离开!
——三姝又如何?发信号叫兄弟们来!我就不信百人围剿还杀不了一个女流之辈!
——风挽云,要怪就怪你今日不该多管闲事!
不能活着离开?
风挽云冷哼而笑,口气倒挺大。
被多人围攻倒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让她毫顾忌杀得这么爽快的,还真是第一次。
她一向不愿与世事纠缠,今日也不是她想多管闲事,只是极门的所作所为实在让她心生反感,尤其领头那位红纱蒙面女子,手段狠辣令人发指!若不是极门那些黑衣人掩护让红纱女子逃走,她断不会放任那个外表鲜亮内心肮脏的红纱女人在这江湖上翻江倒海!
素来听闻极门长羡公子管理属下有方,可听那些黑衣人们好像唤红纱女子做“右使”……这倒奇怪了,长羡公子怎会任命这样的败类为右使?简直就是玷污江湖第二大门派的脸面。
冷风吹过被血凝结的伤口,风挽云眉角一拧。
她将捂肩的左手颤颤伸至月下,莹白光亮照得她五指上腥血红中泛黑。她怔了一怔,好像好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此地离逍遥殿甚远,附近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今日之事倒是她冲动了。
但,做过的事,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嘴角微微上扬,她所畏惧的笑——反正只是世间幽魂一抹,姑姑一去不回,娘亲不认,爹爹不明,身中奇术,即便撒手归西,也不会有人伤心。
她是一个多余的存在,哪怕头顶再多光环,也只是一个多余的存在。
晃了晃身子,风挽云闭上眼,身上伤口灼痛如火烧……抱住双臂,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唇色煞白地倒在了青砖街巷里。
亘圆明月之下,一袭淡蓝在长街屋瓦间起伏飞越,半边精致面具下棕眸琉璃如星。他行得匆匆,并未注意到街巷中倒在血泊里的白衣女子。
轩辕决帝五十二年九月二十五夜,他们第一次擦肩而过。却不知,十五丈的距离,命运已让他们此生紧紧相系,红尘碾转里,他们注定只为彼此驻步。
那些含血带痛的,写在相遇前夕的,绝唱恋歌。
“小胖,去,把这药端去给那位大姐姐,凉了可就不好了。”
灶火袅袅,男子将药罐里的药汁小心倒入瓷碗,转身交给一旁嘟嘴圆肚胖乎乎的儿子。
小胖却不甚乐意,接过瓷碗嘴巴嘟得老高,“都不知道她什么底细,一身血呼啦的爹你也敢带回家,还费神找大夫亲自熬药,人家又不领你的情,爹爹真傻。”
“你小子嘴哪那么贫?”
男子掳起袖子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忘了名公子救咱们一家九口时说的话了吗?举手之事莫不为,救命恩人的话都不听,你小子真是找抽!”
“爹。”一听名公子的名字,小胖的圆脸又耷拉了下来,“你说那些黑衣人还会来吗?他们要是来了,名哥哥又不在,那我们怎么办?”
见爹勾头不答,小胖鼓起勇气又问,“那个……我们张家真的是四令守护家族之一?那些黑衣人要的饕餮令,咱家里真有?”
“没有!早在你太爷爷那辈咱张家就垮了,哪里还有那稀罕玩意?他们刀架在脖子上也只有一句话,没有!”
男子提起这些就来气,低头又见儿子一脸失望的神色,不免心头烦闷愈加,眼一瞪手一挥:“诶,要你小子送个药你哪来那么多屁话?快去快去!”
奈的“哦”了一声,小胖瞅了瞅眉头紧锁的爹,捧着药碗悻悻离去。
虽不知往夕守护饕餮令的张家曾经究竟有多显赫,但对于三屋一院的张家现状,小胖倒是挺满意。唯一担忧的,就是那些黑衣人不知会不会再次找上门来……哎,若他们真的再找来,名哥哥还能在关键时刻出现,那该多好啊!
穿过一进大屋,绕过不起眼的小门又拐过两道弯,小胖开家中最僻静的一间小屋木门。
门开启刹那,躺在床上的女子倏然坐起,目光凌厉如刀射来!
“别总是一脸戒备,我们要害你早害了!姐姐你哪还能躺着养伤?”小胖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将药物放在桌上,又转身去看床上女子。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愣了愣,随即傻傻张大了嘴。
一身血衣已换下,她还是换上了他们准备的干净白衣。拭去脸上的血污,披散的发随意拢在肩后,白皙如凝脂的脸上五官美得惊人!倚着床栏,她凝着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药,眸中戒备淡去,却也仍存着一丝警惕。
小胖擦了擦眼,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夜灯火昏暗,血色腥黑的也没能看清楚……原来,世间还有这么漂亮的美人姐姐!
难怪,爹爹说什么也要留她下来。
“大夫说了,姐姐你受伤过重流血过多,这段日子需要静养切不可乱动,所以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养伤。不过你放心,爹爹说你可以呆到伤好为止。”换下看痴了的傻呆呆嘴脸,小胖憨厚地凑上前朝她谄媚一笑,“姐姐真漂亮,呵呵呵呵……”
挽云转眸看了他一眼,不语。
“姐姐打哪来?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可是遇见了什么仇家?”
尽管年龄不大,遇到美人脸红心跳的本能还是有的。小胖往床沿边大咧咧一坐,摆出要跟美人姐姐唠嗑的姿态滔滔不绝,“姐姐我跟你说,这一带可不太平啊!前一阵子一批黑衣人杀进我们家,我家差点就没了!还好名哥哥救了我们,虽然他也对四令感兴趣,但他是个好人……总之没事千万别乱跑,要是黑衣人也要杀你,名哥哥又不在,那可就麻烦了!”
四令?黑衣人?
挽云沉眉,是极门的人吗?
还有这男孩口中的名,可是江湖上的名公子?
“姐姐你是哑巴吗?”
小胖意犹未尽地说了一大通,却见她始终倚着床栏只字不言。仔细回忆,又想起昨夜里她受了那么重的伤也未喊过一声“痛”,便笃定了她一定是个哑巴,不禁失望地直叹气,嘴里还不忘嘀咕:“真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姐姐,哎……”
“小胖!”
前堂传来男子的叫喊声,小胖“诶”了声,起身将桌上的汤药碗塞进挽云手里,“姐姐趁热喝了,爹爹叫我,就不陪着你了。有事去前院找我们便是,千万别客气,嘿嘿嘿嘿嘿……”
傻乎乎地咧嘴笑,小胖依依不舍的离去。
药味扑鼻,挽云望了眼“吱呀”一声合上的木门,听着外屋传进的惊喜寒暄声,她宁静澜的面上终掠过一抹的异色。
强大的气场,深厚的内功,很不寻常的压迫感。
……谁来了?
这晚,张家口一家九口热闹非凡。
最好的酒菜差点摆不下一张大桌,张家当家人喝得醉醺醺的,连带张家祖母都喝得脸色酡红,对一袭淡蓝半壁面具的男子又是敬酒又是布菜。
小胖非要挤着跟淡蓝衣袍的男子坐在一起,真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贴着他不放。
“名哥哥,你能不能不要走了?住在我们张家口多好,还可以教我武功,要是再打坏人,我也能帮着你了!”
“胡闹!”
黄衣少妇拉过儿子,冲翎云歉意笑笑,“犬子年少,他的话公子需放在心上。”
“咚咚咚。”
三声敲门声突兀响起,虚掩的大门外探进一个红纱蒙面女子。
她看了眼屋内欢聚一堂的老老少少,目光重点在淡蓝衣袍的翎云身上落了落,娇柔一笑忙欠了欠身子。
“小女子与家父走散,身分文又不识路,想借住一宿,不知屋主可愿收留?”
小胖咬着筷子含糊道,“真热闹,又来一个。”
“姑娘请进。”
张家当家人是个热心肠,起身张罗着她进屋入座,间隙还不忘狠狠剜儿子一眼警告他闭嘴。
待她喝了碗热汤,稍稍缓过些劲后,当家人才问:“姑娘是哪里人?又要去哪里?是怎么走丢的?”
言七七溜了眼翎云,也察觉到了他油然而生的强大气场,想起前阵子右部传回的消息,一时也不敢妄动,随口便编道,“小女子安县人,跟父亲去都城投奔亲戚。路遇陆州街市热闹,家父又尤喜街铺上的小玩意,瞧着瞧着就被人流给冲散了,小女子找了大半日也找不着……”说着,还不忘垂头假意抹泪,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姑娘莫伤心,待明日我张罗街坊邻居帮你寻寻,定能找到你爹。”张夫人安抚地凑上前,言七七撇过头,抽泣得更伤心了。
风声过隙间,四周气场竟霎然一变!翎云悠悠起身,抬步已晃至言七七身侧。
言七七一震,一动不敢动,垂头死死揪着衣角——难道就暴漏了?
热闹的氛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翎云,却见他从袖中摸出一方锦帕,淡淡递到她的眼前。
迷人的龙诞香氤氲鼻尖,言七七颤了颤,顺着那织法独特的昂贵锦布,一寸寸从他纤长的指尖望上,掠过他腰间耀着兰青之光的玉牌,最后落在那精致半壁面具后笔挺精致的鼻与棕眸琉璃的眼。
好俊俏的男子!
言七七心底不禁一烫!红色面纱下的秋水眸子早已柔情四溢。
轩辕皇族玉牌,莫不是……轩辕睿太子?
“红纱姐姐定是喜欢名哥哥。”小胖抬肘蹭了蹭爹爹,“瞧瞧,红纱姐姐都看痴了。”
“小孩子别多舌。”
瞥见言七七的脸色又变了变,张家当家的在桌下踹了儿子一脚,真恨不得拿针封了他的嘴!
“名……”言七七接过锦帕,用几近崇拜的目光望向翎云,“公子……难道就是江湖盛誉的名公子?”
轩辕睿太子,名公子……这个男子究竟还要给她多少惊喜?
“不敢当。”翎云淡淡拢袖,“与家人走散了找回便是,姑娘需太过伤心。”
“公子说得是。”
言七七娇羞地点头,顺势用锦帕擦擦眼角。她贪婪地嗅着锦帕上那属于男子尊贵气息的淡淡龙诞香,一时竟产生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
今夜,她本是奔着色诱张家当家人而来,目的只为拿到长羡公子日思夜想的饕餮令讨他欢心……而如今,见到精致面具下那双淡淡棕眸,她不禁呼吸都被迷醉。
都是天下出色的男子,得到哪个不都一样?何况比之冰冰凉凉的长羡公子,名公子又多了份柔情,既然他已主动送上门来,她又怎可轻易放过?
妩媚一笑,言七七收起那方锦帕,羞涩地捧起酒杯,一步三摇行至翎云身侧,指尖有意意地摇曳过他的鼻尖,撞得杯中酒液旖旎荡漾。
“小女子想敬名公子一杯,不知公子是否赏脸?”
邪魅的奇香窜入鼻中,只是一霎又消失殆尽。翎云皱眉,摸向酒杯的手一顿,须臾又收回,“鄙人身体稍感不适,不宜饮酒,还请姑娘见谅。”
“倒是小女子唐突了。”
言七七遗憾地收回酒杯,蹁跹着又步回座位,冲翎云柔柔一笑,“公子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没事?”
小胖瞅瞅翎云,大咧咧摆手,“姐姐别瞎说,名哥哥可厉害了,哪能有事?顶多是酒喝多了而已。”
“名公子,我已替您准备好厢房,不如早点歇着?”张家当家人倒看出翎云似乎不想与这红纱蒙面的女子再过多接触,起身拎开多事的儿子双手一引,“我为您带路,请。”
深吸一口气,按下自丹田腾起的灼灼热浪,翎云起身随张家当家人而去。
言七七亦站起,向张家夫人伏了伏身子,在他还未跨出门槛前柔笑道,“夫人,可否将小女子安排在名公子隔壁?早闻他武功高强,有他在侧,小女子夜里也睡得心安。”
这一声娇嗔和略带深意的“有他在侧”,不禁引得翎云眉宇一凛!下腹灼火刹那又腾高了些。握紧了指尖关节,他头也不回地踏进冷风瑟瑟里。
张家夫人不觉言七七别有用心,还真当她是胆小柔弱,呵呵一笑当即允下,“姑娘既然开口,我们又怎会不应?放心,有名公子相伴,夜里什么都不必怕。”
“谢过夫人。”言七七颊上飞过一抹嫣红,低头绞着衣角羞涩而笑。
欢愉散,入鼻即可另成年男子产生强烈的欲望。看他不自然的姿态,怕是已经欲、火冲脑了?
言七七势在必得一笑。
只要尝过一次,保证你蚀骨难忘。
管你是正人君子还是伪君子,今夜,都逃不出本姑娘的温柔乡!
月圆斜挂天际,风挽云倚着床栏淡淡看外莹白月色。
万籁俱静之夜,她犹爱静静看满天繁星,想象自己死后也能象它们一般忧,高悬苍穹旁观人间欢喜忧愁……
谁!?
察觉到门外有错乱脚步和沉抑呼吸,仰首的她倏然回头。
几乎是同一瞬,木门正巧被撞开!一个淡蓝衣袍男子跌跌撞撞而进,察觉到屋内有人,他亦惊诧抬眸,四目相对刹那两人都颤了颤。
月色漫下,白衣女子耀白如仙,清丽如莲池中一株玉白莲;彼端淡蓝衣袍男子棕眸琉璃如玉,精致的半壁面具遮挡不住他浑然天成的王者气质。
只是一瞬的怔然,风挽云已一跃而起,白袖飘然间势气凛冽与他相对,未愈的伤口刹那被她的大幅度动作撕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