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昭缠遍铁链闭目静坐的身体近在咫尺,相隔着重叠的困阵符箓,谢予安怔怔地看着他钩织的年少美梦。
容昭年少的梦里,一点一滴,总有他的身影,无比的清晰鲜明。
谢予安看见,在洒满庭院的一泓月色中,七岁的容昭只披着一件单衣,在庭院树下呆呆地坐着。忽然之间,“吱呀”一声轻响,不远处的房间竹门被推开,五岁的谢予安蓬着头发,睡眼惺忪,踉踉跄跄地拖着一床如小山般厚重的棉被扑到了他的身上。
他看见,两个孩子头碰着头深夜挤在同一床棉被里,容昭时不时整个人猛颤一下,浑身发抖地醒过来,眼睛里满是惊惧痛楚,却在看清怀里拥着的小小身体时长出一口气,缓缓放松下来,整个人埋头缩回温暖的被褥。
他看见,容昭跟着父亲学习写字,谢予安五岁,已经识了些字,容昭七岁却未开蒙。父亲便先教他学写名字,容昭乖乖巧巧地答应了,自己回房练习,却翻出谢予安的习字本子,将“谢予安”三个字歪七扭八地写了满满一页,又小心翼翼收了,夹在习字本子的底下。
谢予安一直以为,从小到大,是自己总在粘着容昭,偷偷看他俊秀脸庞,纤细脖颈。他从来没有想到——其实容昭也一直在看他。
容昭会故意少穿几件衣服,等着他大呼小叫抱着厚衣往他身上披。还会半夜偷偷把被子扯去一半,等着他抱着被子劈头盖脸地蒙上来。每当这个时候,容昭都偷偷弯着嘴角,笑得有几分满足。
从不懂事,到影影绰绰地懂事,到忽然抱着被子去另一张床背着身子睡,再半夜无声无息地转过身来,睁着眼睛看另一张床上少年谢予安懵懂的睡脸。
他看见几人一道去云州斩蛟,江畔深寒的夜晚,谢予安抱着棉被去寻守夜的容昭,把厚重的棉被围在他身上,手指偷偷覆上他的手。
那时谢予安只顾得自己胸腔里一颗心砰砰乱跳,此刻才见,容昭靠在他身上,余光盯了一眼他的唇,忽然如闪电般地移开视线。
他看见容昭拾了鲛人红泪化作的桃花珠,假做满不在乎地交到他手中,却在转头之后,唇角向上扬起,又化作无声的叹息。
他看见自己忐忑不安地将挂了雪白丝绦的红珠送到容昭手里,容昭面上一片坦荡,笑眯眯地说:“不要引人误会,那就换一颗”。谢予安被噎得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闷闷睡了。当天夜里,另一张床上的容昭却手里握着那一枚红珠剑坠,睁着眼睛看他皱着眉头的苦恼睡颜,一夜没有合眼。
……这就是,容昭给自己钩织的美梦。
抛下了身为魔主的一切,他只想梦着当年,把自己锁到神智溃散的那一天。
年少的他,年少的谢予安,无忧无虑的年少岁月,在记忆里远离忧愁烦恼的云麓山。
“师兄……”
眼前飘荡着容昭的蜃阵,谢予安眼睛一片湿热,又唤了容昭两声,见他深深沉在梦中不醒,心思一定,狠狠吸了一口气,手中长剑一瞬间凝实成型。
“师兄,是生是死,有神智还是化魔,无论你再说什么,我永远再不会离开你。”
他低语了一声,手指抚过剑身上容昭亲手铭刻的“不离”二字——这两个字是第一次被他凝结得如此清晰。
“我现在才明白,是不是太晚了。”
随着这一句轻而坚定的话语,谢予安手中长剑猛然刺入脚下法阵的符文交汇处。困阵受到冲击,阵心的容昭猛然一皱眉,睁开了眼睛。
“……师兄,我在。”谢予安面颊上犹挂着泪水,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直视着容昭。“不要看梦里那个了,梦里的我比现在傻得多。”
容昭定定地看着他,神情显得十分意外,良久才低叹道:“竟小看你了。”
随即,他垂下眼睛,轻笑了一声。“不知你是怎么寻来……但是,没什么必要了。”
他抬起被生铁圈环紧紧束缚的手,扯开自己衣襟。一片张牙舞爪的紫色藤蔓已经缠遍了他半个白皙修长的身子。
“那个容昭已经不在了,留下的这个,也快要没有了。”
他低低地笑了声。“再过不久,大约半个月,一个月……这里锁的就是个不认得你,只知杀戮的妖魔了。神志消散,留下的又还剩什么东西?寻来了又何必。还是忘了干净。”
“……我已经知道了,你推开我,赶走我,是因为你在化魔。”
谢予安见容昭并不打算抬手解开困阵,索性半跪下身子,隔着流水般闪耀的咒文,视线与他平齐,直直地看着他的脸。
“我知道,在红绡宫里,他们往你的身子里塞了一颗魔核,那魔核与当年叶若檀放进去的回生灵石融在了一处,成了你不老不死的根源,也让你没有办法抵抗魔气从内而外的侵蚀……我知道你当年杀了小易是因为他已经魔化……我也知道你亲手杀了已经化成魔物的于真师兄……”
面对着容昭越来越显得诧异的眼神,谢予安声音微微哽咽。
“师兄,我寻到了于真师兄临死前给你留的东西……于师兄临死前一直惦念着你。你总打算什么都自己扛着,你总不知道,你对我,对我们来说都有多重要……”
说到这里,谢予安手忙脚乱翻出了黎涯留下的药方和那瓶请慕天清帮忙炼成的丹丸。
“魔化不可逆,但未必不能延缓……师兄,你记不记得于真师兄身边的小黎医生,他后半生拼尽全力求解,终于得了这个以毒攻毒的方子……若能延缓一两年,我们…我们就总还能有一两年……”
谢予安越说越觉胸间酸楚,眼睛盈满泪水,几乎看不清容昭近在咫尺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