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乐无异不由怔愣住,目光凝在那块莹莹的宝玉上,无法挪移。
雕饰精妙的物事,此刻安静歇在青年袒露的掌心,山风吹拂过来,却无从换来此间的灵台清明。
这根玉簪应是下了许多功夫,单看雕工,便是乐无异遍览奇珍仍旧未曾得见的妙物,不知出自哪位巧工之手。
似是知晓他心中所想,百里屠苏道:“这块玉,是我少时寻访得来,留存着要赠与你,奈何先前未曾想要雕琢何物,如今又逢变故……只好寻找空隙缓慢雕琢。”
言罢,目光落在发簪顶端缠绕纠缠的繁复纹饰,温玉仿佛有种吸力,如它的造物者一样静默着,将那双深黑瞳眸漏出的情绪缓慢地凝入成型的坚硬的玉器。
不动声色敛入一颗翻覆跃动的痴心,凝结着,如玉一般,安静、微温、莹莹。
分明已经做过握云携雨彻夜厮磨的狂浪之事,紧贴交缠时心跳的激越依稀仍旧响在耳侧,乐无异却从百里屠苏身上觉察到赧然与郑重混杂在一起的奇异感触,像是压抑太久,终于难以抑止的倾盆暑雨,无有预兆地砸下来,带着迟来的,少年郎初开情窦时的青涩真心。
青涩,一旦落在百里屠苏身上便觉无来由的违和。相伴长久,乐无异从未认为百里屠苏会有这样的情绪,即便最为青雉的时候,那人一样惯于做兄长、挚友,甚至偶尔有一点严父的错觉,百里屠苏的面庞青雉过,神情与心智,却始终未曾让他抓到同龄的影子。
为此,他曾揶揄过一句无趣,彼时百里屠苏尚未长成的脸庞依稀能够看出日后俊逸流畅的影子,那端坐着的侧影不动分毫,玉山巍然,不肯倾颓,只有眼睫颤动得似乎频繁了些,到底还是完满遮掩住真正的思绪。
当时乐无异暗暗地失落了一会儿——激将法也激不下的端肃形貌。
若说是面具,百里屠苏的面具未免牢靠过头,紧密黏合血肉,在生长中一寸寸嵌入,乐无异渐渐不再生出多余疑惑,只将其当作天生如此。
天生少年老成,天生端正持重,天生是一流的剑客,天生爱武成痴……
却从未探究过深埋其下的因由。
乐无异看到那面坚硬的面具剥落下厚重碎片,面具后的真形缓缓脱出云雾,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他面前。
冷漠剑客不是他,嗜血魔头不是他,支撑这两者的不过故剑与魔剑,真正将外物丢掷开来,百里屠苏时刻掩藏的,不过是一点狼狈、笨拙、退缩、激荡、赌咒一样的动心。
迟来的少年心意,此刻同玉簪一道递送过来。
敞露着,玉一样透出内里,可以抛掷,可以遗落,任由乐无异怎样处置。
伫在江湖风云中心的魔头擦拭血污、收敛剑刃,少年郎一样赧然而郑重地赠出定情之物,带着被推拒的忐忑,思索着玉簪的纹饰是否不大合宜,意中人会否不喜……
太过寻常。
唯独这一层寻常,始终不曾展露人前。
只有见到这一面,才算真正获知百里屠苏的全貌。
全貌,除却末路穷途,再无招架之术,不会不管不顾,任由暴露。
乐无异随他的目光看向掌中玉簪,有一种接下的冲动,他将眸光挪移开,转向百里屠苏,自小看惯了的皮相,自小受惯了的照拂,自小收惯了的珍宝,然而这一回,不能再收。
百里屠苏的掌中从未藏匿利器,从未昏头,青年只是对他再无办法,只好剥落鳞甲,露出最初,寻常到有些好笑的赠礼与心绪。
心脏狂乱地跃动着,撞击在胸腔,几乎使人有些恍惚。乐无异真正明了百里屠苏对他的请真,心脏跃动最为紧促的瞬间,他甚至想要俯下身去抚摸百里屠苏鳞甲下一览无余的血肉,抱拥过去,偎温对方的血。
可是不应当。
“我不能收。”乐无异挪开视线,“倘若有心赠我,不如将它换作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