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再见,已是用午膳的时候。
乐绍成安排侍从备了一桌饭食,荤素各色菜肴摆了满目,缓缓散出热气。乐无异看着瓷碗中的汤羹,有些心不在焉地搅动着,余光状似不经意瞥过空置的座位,掠过房门,始终不见那道影子到来。
乐绍成一眼便看破他的小心思,开口时摆明不大高兴:“又在惦记那小子?放心,他如今正在厢房养伤,日常膳食自有侍从送去。他倒是胆子大,受了教训依旧妄图夜会,到头来又讨得一顿好打,退也不退,如今,只待伤势养好,我便打发他启程前去域外之地。“
域外之地,原来昨夜百里屠苏是认真的,那人当真要去为他拼命,寻一份传说之中不知真假的浣海砂。
只是,养好伤势便去,会否太过着急。
“老爹,我听说那个地方十分凶险,百年间觅宝人去了一波又一波,皆折在了那里,侥幸逃回来的,也成了痴傻之人,连日梦魇高烧不退,活不过半月。”乐无异蹙眉,“我不信那里真有宝物,什么宝物,会叫人纷纷殒命,分明是邪物。他去了,他去了也一定拿不回来,万一真的……”
乐绍成冷哼一声,笃定道:“我虽不喜他拐你,但也不得不认,这些日子他在江湖搅风弄雨,使得人人畏之敬之,有手段,够狠绝,单论武学,也已是独步天下第一人,是个成大事者。”
乐无异听着自家老爹将百里屠苏夸赞一边,不由有些羞赧:“老爹,你说得有些大了,他哪有那样威风。”
乐绍成看他,不知该笑自家儿子天真太过,还是该讽百里屠苏用情太深,那些威风戾气,自然不会显露在心上人身上。
真心爱慕只显笨拙,何来刀剑场中的游刃有余。
再不喜,也不得不承认,百里屠苏献了真心。
只是……
“成大事者,大多惜命,勿看平日多疯魔,好似随时都可抛掷性命,到了真正抉择的那一刻,又有几个会选无形无色的爱慕。”乐绍成道,“你且看着,待将去时我提个条件,他便会反悔。”
这颗真心有多重,是否重过权势性命、人之本能,便要好生琢磨了。
乐无异头脑发晕,猜不准老爹卖的关子,撒娇数次也探不到半点口风,只好歇了心思,安安分分吃罢饭,而后趁着午睡悄悄起身,跑去厢房与百里屠苏告密。
昨晚的情形仍徘徊在脑中,他不敢多留,亦不敢出声,只将一张纸条叠放好了塞入门缝,便要回去。
临走,那纸条携着他的手,被一阵力道向内拽了一拽。房门微微启开一道缝,露出百里屠苏漆黑的眼睛,其中盛着浅显的欢欣:“无异,你来了。”
言罢,便要启开房门。
乐无异忙将门扇死死合拢,蹲身,脸容贴在门缝处,悄声道:“小些声,老爹不喜欢你我聚着,还想再挨一顿扫帚么。”
他掩着口,大眼睛四下打量,确认了四周无人,才道:“老爹可能要搞你,你留意些,我走了,看纸条。”
“无异,你担心我。”门那边,百里屠苏双眼微弯,漆黑的两弦月,“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再不留心,便真要丢命了。”
“此生得你挂念,倒也无憾。”
“呸!”乐无异真想敲他一记,奈何门扇阻隔,“说起来,你伤势还好么,要养几日,若你不急,便多养一养吧。”
风来,门扇再启两寸,乐无异一转眼,看见门前奇巧机关堆了一地,横梁处一排羽箭,只待百里屠苏踏出房门,便齐齐射出。
怪不得用饭时老爹神色别扭,说百里屠苏正在养伤。
乐绍成对他二人来往已是千防百守,仍旧防不胜防,雨夜之中都能叫人觑得时机,黏糊相会,无法,只好将看似乖乖配合的百里屠苏困在厢房内,免得他再去招惹自己孩儿。
百里屠苏立在各色机关后,暂且洗去戾气,似一个朗然如玉的佳公子。
此时,这公子接过乐无异指间纸条,脊背微低,垂首于少年嫩色指尖落下一吻。
浅尝辄止,点水蜻蜓。
“我知。”
乐无异抽回手指,只觉指尖如有火苗缓慢升腾,远远地烘烤着,生热生烫,痒酥酥的。
他不再多看,纸条投递出去,回身便走,足步几乎生风,待走出那处院落,乐无异回头去看,见门前的影子仍罩在那里。
百里屠苏出不得房门,晚膳时候,饭桌上自然又只是父子二人。乐无异一口一口扒着饭,心中惦记着百里屠苏是否看了自己的纸条,从中能猜出什么,早早做些打算,可惜他向来不擅揣度他人心思,用罢一碗饭,仍旧推不出所以然。
不过,心绪虽飘着,胃口倒是一如既往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