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六,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天色微亮,京城海岱门外的驿道人如潮涌,装货的,喂马的,点账的,送别的,北风猎猎,扬砂走石。
贺君旭押运的这一批队伍是赈灾的先锋军,主要去往最为危急的重灾区,在一行人万事俱备、正要启程之时,庾让风风火火先从驿道远处策马而来,带来了蔚州传来的捷报。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状元郎小丁到了蔚州后,与李巡检一个明察一个暗访,竟乱拳打死老师傅,外江人斗倒了地头蛇,生生挖出了府衙里往年瞒报的税粮和余粮,加上贪污克扣的救济粮,足有两千石之多。丁磊在信中说,他已将抄出的粮食就地分发给饥民,如今正前往雍州继续抄查各地官府。
这开门红令众人精神为之一振,连木峥嵘不苟言笑的脸上都现出了笑意:“贺将军果然慧眼识英才,如此一来,可援济饥民的粮食又多了。”
可推荐丁磊并不是贺君旭的功劳,而是楚颐的功劳。贺君旭余光看了看不远处抱着袖炉亭亭而立的象蛇,约莫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楚颐扬了扬眉毛,媚如艳鬼的脸上似笑非笑。
“君哥,君哥!怎么不说话?”
贺君旭回过神,原来是袁壶正在拿手肘撞他。袁壶曾经是他的军医,如今回京成了医官,这次赈灾亦要跟着他一同前行,为沿途的百姓义诊。
木峥嵘见贺君旭若有所思的模样,也收起了笑,问道:“贺将军,可是有什么问题?”
贺君旭一时也说不出来,但心里听到这个捷报时,高兴之余又莫名感道不对劲,他一时整理不出思绪。
如今出发在即,不容细想,贺君旭当机立断地从腰间摘下自己的令牌:“袁壶,你另去帮我做一件事情。”
贺君旭上回才因一个丢失的旧令牌而被诬陷入狱,如今却仍要将令牌交给袁壶作为信物,袁壶一边咋舌这哥是真能信任别人,一边又明白要他去办的这件事必定关系重大,也不嬉皮笑脸了,郑重地接过令牌:“什么事?”
“你去我府上找我的侍从石敢当,然后赶去雍州。”贺君旭想了想,又在他耳边低声交待了几句。
袁壶得了令,当即上马入城,向贺府奔去。贺君旭又向木峥嵘等人交待了几句,便准备出发。
和先前说定的那样,楚颐以及楚颢亦随行河东,两人还带了一大群从仆。贺君旭想了想,将这金娇玉贵的兄弟二人叫过来,决定先将丑话说在前头:“虽然答应了送你们一同去河东,但我押运的这一途是疾行队,少不了风餐露宿,日夜兼程,不会为一两个人而耽搁。而且粮草都是要分给灾民的,不能带太多无关人员来吃干饭。你们若是不急,可以随木翰林那一批队伍同行,省得吃苦。”
楚颢圆滑地打着哈哈道:“贺将军放心,我随商队周游跋涉,早已习惯了。这些从仆也是我们商队的人,都自备了粮草,不会为将军增加负担的。”
贺君旭点点头,眼神落到楚颐身上。这象蛇平日在家就三天两头称病,这一途就算不用他驱车干活,每日只是安然坐在马车之中,这一路颠簸恐怕也要把这瓷一般的人颠碎了。
在这质疑的目光之中,楚颐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身旁的胭脂马,驾轻就熟地一个翻身,人已干净利落地坐在马鞍上,挑眉看着他。
贺君旭目光微动,这长居宅门深处的象蛇竟会骑马,倒令他有点刮目相看了。
贺君旭嘴角勾了勾,不再顾虑这两个随行者,带领着队伍出发了。
为了加快脚程,贺君旭在运粮队伍中安排了自己的府兵,以行军的速度及纪律为标尺,马不停蹄,一直到天色全黑下来才扎营休息。
今天这一路上,楚颐怒马鲜衣,恣意驰骋,一扫平日那股口蜜腹剑的妖艳气,反像个快意恩仇的青年游侠。
只不过潇洒没多久,贺君旭夜里正在陪着弟兄们巡逻,便见楚颢火急火燎来找自己,说楚颐白天赶路在马上吹了一天风,晚上便发起寒热来,如今烧得不省人事。
贺君旭敛眉,还是大步走向楚颐的营帐。
早上还神采飞扬的象蛇卧在睡袋里,脸上浮现着不正常的灼红。贺君旭用剑柄推了推他肩膀,楚颐眉毛蹙了蹙,却睁不开眼。
楚颢蹲下用手背摸了摸楚颐的额头,烫得能烧水。他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絮絮对昏睡的人说道:“贤弟,振作点,别吓为兄啊!”
他们为了赶路,没有留宿与村庄镇子,这里是荒郊野岭,连个赤脚大夫都找不到。若真这么烧下去,楚颐就算能捡回条命,恐怕也得烧傻了。
若早知道楚颐的身子已经孱弱到风一吹就倒的地步,他白天就该摁着这病秧子老老实实坐马车!如今若是楚颐真出了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对得起这个尽心尽力辅佐自己的弟弟?以后又如何一个人斗倒家里的姨娘和庶孽?
楚颢正焦头烂额,就听见贺君旭沉声说道:“白天我们路遇过一个镇子,我拿地图给你,你现在骑马送他去看大夫。”
楚颢张了张嘴,还在愕然中,一张黄皮纸就递到他面前。他在灯下看着那蜿蜒的线和密密的字,眼睛和脑袋都疼起来,畏缩道:“现……现在?今晚浓云密布,别说月光,连颗星星也没有,我又不熟路,如何摸黑前进?贺将军,他毕竟也是你的后娘,你可否……”
贺君旭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你不敢现在去,那就天亮了再去。不过现在才三更天,他能不能熬到明日,你自己掂量。”
话毕,他便毫不犹豫一般转身离开了营帐。
楚颢痛苦地捂着头坐到楚颐身边,小声喃喃:“二弟啊,你和你这个继子的关系是真差啊……二弟,你要撑住啊,他就盼着你死,你万万不能让他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