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主账内烛火通明。
楚恒换了身鹅黄色常服,被宋燃青扶着椅坐在床头,神色恹恹,浑身是遮不住的淫糜气息。
他看着眼前的三个人和一具尸首,头痛不已,偏偏这三个人还说辞不一。
阿曼朝他眨眼:“夜里我过来没找到你,偏巧隔壁的宋舍人和陶郁也都不见了。我觉得不对劲,就带了小谢去附近寻你,就找到了宋舍人带着昏迷的你。”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在宋燃青和楚恒之间来回看了看,又道:“宋舍人说你是被陶郁下了毒。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又碰到了寻来的陶郁,我便让小谢杀了他。”
楚恒去看小谢,谢侍卫跪在在阿曼身前,低着头把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是臣没看清才失手射杀了世子,并非是皇后下命。”
楚恒不愿理会这争着担责的两人,又去看从始至终都没出声的宋燃青。宋燃青虽离他最近,却垂眼不看他。
楚恒浑身无力,微微动了动身子想换个倚着人肉靠垫的姿势,这人却还别扭地移走了贴近的胸膛,扶着他肩膀的手臂也悬高了,不肯肌肤相贴。楚恒再把眼神看过去,宋燃青又躲得更狠,只小声道:“是臣……”
楚恒默然,转头盯着地上被一箭穿喉的陶郁尸身,忍不住出言嘲讽:“你那箭法还能射中人?还是说被朕指点了两下,你就突飞猛进了?是不是同朕情同手足的世子的死,还得怪到朕的头上?”
宋燃青不说话,却忍不住在内心反驳,这人都敢对他下药了,还说情同手足?
阿曼被这样的楚恒吓了一跳,楚恒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可靠而温柔的,她虽然也从别的宫人那儿听过楚恒的雷霆手段,可她不知道,楚恒竟然还有如此尖酸刻薄的一面。更何况据她所知,楚恒和陶郁不和多时了,又哪里来的情同手足?
阿曼不露声色地摸了摸身前长跪着还未起身谢侍卫的头发,若有所思。
“算了,不谈这些了。”
楚恒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看向已经灰白的熟悉的脸,神色沉静。少时亲密无间的他们三个,最终也落到了这个地步。
即使陶郁多次犯上,楚恒也一直忍着没杀了他。虽然最主要的是怕阿曼伤心,但楚恒知道,他其实也怕自己会为儿时的兄长而伤心。但没想到陶郁真的死了,他的内心却没有多大的波动,仿佛死水一潭,深沉静默。
他果然和楚闻那个冷漠的疯子流着一样的血吗…不,他还有阿曼。
楚恒略带着急地朝阿曼招手。她便懂事地上前两步到了他身侧,像儿时那样亲昵地抱住了楚恒的手臂。阿曼挤走了宋燃青的位置,她还不忘朝宋燃青小声道了个歉。
楚恒让阿曼凑近,声音极低地了说两三句话。饶是宋燃青耳力好,也只听得“……阿兄……怪我……”
阿曼紧紧握着楚恒的手,和陶郁几乎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杏眼里少了往日刻意为之的天真,她神色淡然,小声回道:“我怎么会难过。家里的那些事,我很早就知晓了,恒哥你莫要担心我。倒是你恒哥,别想太多。”
楚恒微微有些愣神。
记忆里总是体弱多病、时刻被他护在身后的妹妹,竟在他不知不觉间,已这般成熟稳重了。
楚恒忍不住仔仔细细将她看了遍。
——她将一头青丝梳成了妇人髻,为了来围猎,换了身朴素的穿戴,却依旧亭亭玉立,她身后是与她互诉衷肠的爱人,即使两人一站一立,即使地位悬殊,也否认不了他们相爱相配的事实。
楚恒不想承认,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似乎都不再需要他这个兄长了。
楚恒突然被一阵难得的落寞之感围住了,他摸着阿曼的头发,思绪万千。
恰好先前被阿曼派人请来的王太医已经到了帐外,还是阿曼眼尖瞧见了他的人影,赶紧让还跪着的谢侍卫去喊他进来为楚恒检查身体。
王老太医进了帐,见到一片混乱和地上横陈的尸体,面不改色,径直走到了楚恒身前。为他进行一番检查后,表示圣上龙体已无大碍,顺道他又切了阿曼的脉,脉象平稳,也是一切正常。
王太医告退前,抬头对上楚恒询问的眼,又小幅度摇了摇头。楚恒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他让王太医先在帐内坐下,派人找来了陶郁当众献的那瓶酒水,递交给了老太医。王太医打开酒盖,放至鼻尖轻嗅,立刻有一阵清香扑鼻,确实是少见的西域好酒不错。他又用了带来的针具,再次检验查看,最后确定这酒确实无毒。
楚恒敛眉,那这样为他试毒的安公公应当没了帮凶的嫌疑,可毒又是怎么下的呢?他细细思索一番,又喊人找来了陶郁送的鎏金香囊铃,打开了递给王太医。
王太医刚闻了两下便皱起眉,捋着胡须慢吞吞地说道:“两物单用皆是无毒,可若一起出现……”楚恒点了点头,明白了他的下文。
大概是今夜变故连现,楚恒对着这位出身太子府、几乎是看着他和阿曼长大的老先生,突然生了好些歉意。
王太医被先帝派到他身边,得了先帝命令隔三差五就要为他和阿曼切脉。楚恒知道楚闻想听什么,便以王太医一家老小的性命作为威胁,让他禀报先帝说自己和阿曼琴瑟和鸣,房事和谐。
可这么多年了,王太医对他忠心不说,甚至总会在细枝末节上主动照顾叮嘱,比起整日发疯的楚闻,更似家中和蔼的长辈。
“王老,这么晚了,把你叫醒,又……”
“陛下,折煞微臣了。”王太医连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双手拢袖弯腰行礼,连声直道不敢。
白发老人礼数周全,毫无差错。
楚恒沉默稍许,忽然毫无征兆地将目光移向了旁边一直未作声的宋燃青。
即使是在烛火远处,那人的一双明眸却依然如朗星,在半昧的烛光里,竟不知从何时起已抬起了头,一瞬不瞬地仔细盯着楚恒。
楚恒清楚这双淡然的眼里,方才是带着怎样的欲火和羞意,同他讲着令人发笑的真心。可到了现下,楚恒和他都穿上了整齐的衣袍,中间相隔着几人,距离分明远了,身体里药效清了,偏偏他的头脑反而好似更加愚钝了,竟然又想起了宋燃青的那些胡言乱语,没忍住去猜测他话语中的真假、去顺着往后想象。
不过倒也远远算不上动心,就像是在策马奔腾时,一瞬间被风吹乱了头发撩进了眼,随手一拨,视线便清明了,于是继续往该去的地方骑去。
四目相对了只一瞬,楚恒便又摆正了视线,挥挥手让王太医领了赏钱回去休息了。
宋燃青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再度看向楚恒,楚恒的目光却又是不咸不淡地从他身上轻掠而过,甚至连勾着他的笑意都懒得给一个,这副态度甚至还不如先前。
宋燃青觉得自己从来都是聪明的,可最近他总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样,去做一些没有理由的怪事。几个时辰前他头脑发热说出口的那些话,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地重复,楚恒无动于衷的反应也跟着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甚至他总忍不住去想象楚恒听了他的表白后,会不会是嫌恶的?随便找来的玩物,不做好摇尾乞怜的分内事,竟然胆敢肖想主人。
偏偏他想象中的神态太过逼真,以至于宋燃青都忍不住怀疑他的记忆出了偏差,楚恒是不是确实是用这样轻蔑的眼神看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