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困(一)
陈贤一整天都坐在半山坡的岩石块上,看了今天第五个人在洪水中出殡。大雨已经连着下了三天三夜,台风终于过去,今早天色才稍稍放晴,就已热得天地如瓶火上烧了。他身后的大榕树用树根吃紧了岩块,所以台风刮了许久也未倒下;叶片虽然落了许多,但依旧不少。
人们披着麻衣,头上戴白,前后簇拥着一口有些泡发的棺材,有的举着旌幡,有的敲着锣鼓,但只是安静地慢慢走着,没有哭泣,更没有欢容,仿佛死了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般。领头的吹着唢呐,也许是同一个活要干五次实在太累,又或者是要淌水太费力气,所以显得有气无力的。
当出殡的队伍走到了村口的时候,忽然从山上的树林里滚落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身上到处粘着烂泥,泥上还挂了败叶。她的粗布衣服破破烂烂,难以蔽体,左边一道口子直直地裂到了腰上,所以只能在左胸下随意打了个结,于是胸脯的肉只能明晃晃地挂在外面。除此之外,她整个左手手臂都袒露在外,可以看到腋窝下肿了一个乌黑的脓包。她右手紧紧抱着一个婴儿,面色铁青,一动也不动。
这时候,唢呐停了下来,送葬的众人围上了前,一些村民也扛着锄头走上跟前。这个女人爬了起来,跪在水中,脸早已完全被濡湿,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但没人听得见,也似乎没人愿意去听。渐渐地,那个女人被团团围住,陈贤什么也看不见了。
人们一开始只是默默地围着,后来间或传出一些窸窸窣窣的碎语。忽然间村民们纷纷举起锄头用力拍——“啪,啪,啪!”一时间水四溅,陈贤没听到叫喊,也没有什么骚乱,大家只是纷纷拍打,跟上节奏,直到原本浑黄的水被拍出一丝丝血色,人们才渐渐停了下来,在水流的方向上让出一个缺口。只见那个早已没有了生气的婴儿仍裹在襁褓之中,同散乱的白色纸钱以及残枝败叶一起漂进了村子,随后跟上的还有那个女人,面朝水底,缓缓漂去,头上仿佛还戴着一条条绯红色的飘带。
唢呐继续响起,人群逐渐散去,只剩下送殡的队伍继续逆着水流缓缓前行。陈贤也只是看着,面无表情。榕树叶投下片片阴翳,偶有风拂过,阴影随风摆动,但却吹不开,也吹不散。
陈贤低下头去轻抚手中的宝剑“玄涛”。那把宝剑会同着粼粼的波光和榕树下婆娑的亮斑,显得熠熠生辉:剑长三尺二寸。剑柄上先是用铁皮包络,而后在一面用阴纹打出狮子戏珠的样式来,再将柔软的薄银板剪出火珠和狮子的模样,轻轻敲进阴纹之中,同时细细地锤出狮子手臂的肌肉和脸庞的凹凸纹路,更用银片突起的部分来刻画火珠的焰光;另一面则是用类似的技法写上了“玄涛宝剑”四字楷书。剑鞘上也同样雕出六边龟甲的阴纹镂,每个六边形中又雕上五瓣梅,再用银丝和银片打入凹陷的纹路之中。这种被称为“錽银”的工艺最受当时侠客武官的欢迎——白银柔软细腻的延展性与钢铁粗糙坚硬的质地相互碰撞,无论是雕文之精美,抓握之触感,还是劈刺之锋利,皆属上乘。
“玄涛”里也曾经铸着陈贤的傲气。正统十五年十月,陈贤的曾叔祖年轻时随乡老,与同乡的青壮作为乡勇,投靠左副总兵董兴的麾下。在广州城外的白鹅潭,明军和各地乡勇与逃狱谋反的黄萧养大军鏖战。他的曾叔祖在混战中引弓发矢,射中了自称顺民天王的黄萧养,从此叛军一蹶不振,被董兴的大军镇压。后来论功行赏,董兴加官进右都督,留镇广东,竟也成了一方大员。也正是基于这一番因缘,董兴将这把“玄涛”宝剑赐予了陈贤的曾叔祖,以表达赏识或感激之情。董兴甚至想提拔陈贤的曾叔祖为昭信校尉乃至乡里卫所的百户,但后来董兴统御不佳,部下作难于民,竟也干出了对百姓烧杀掠夺之事,于是陈贤的曾叔祖便辞而不就,倚着宝剑又重归乡野,只有遇到匪徒海盗的时候才拔剑相向。
村里的老人回忆说,当时曾叔祖出征时踌躇满志,总说着“匡扶正义”的话,可等倚剑归来时,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绝口不提当年的志向,只是有人问起时讪讪笑答:“领饷做事,如此而已。”当时陈贤一直笃定曾叔祖口是心非,内心一定还激荡着守护正义的热情,所以当这把剑传到了陈贤的手中时,他就暗自发誓,要用这把剑“上斩奸吏,下除寇贼”。
但如今,洪水已经送走了七个人,过去送走的更多,未来也还要送作更多人,陈贤也还只是看着——“十年仗剑抱不平,黑水茫茫海里行。岂料从来佣剑者,皆为借剑作不平。”陈贤边抚剑边低声吟唱着。
这时,村老踉踉跄跄地从水里淌了出来,又蹦跶着跑上了山,差点摔了一个狗啃泥。村老跳到了陈贤面前欠身施揖:“见过陈大侠!”
陈贤的目光从“玄涛”上短暂地移开了,上下打量了村老一眼,便又低头抚剑:“十年仗剑抱不平,黑水茫茫海里行。岂料从来佣剑者,皆为借剑作不平。”
村老赶紧说:“大侠莫要这样说道!我们请得大侠来,也并非要行什么不平之事,只是他们村欺人太甚,月前打死了我们的耕牛不说,还非得抢山下的那口井,这不是得寸进尺,逼人太甚的不平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