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听着。”
那番夷人听了,捋了捋脸上的山羊胡,敞开了门板,跨步走出了伙房。事后人们回想,在那时竟然看不出他有任何的畏惧。那番夷人走到伙房外,朝陈贤深深鞠了一躬,又向四下围着的舟人各鞠了一躬,用官话缓缓说道:
“仆也,马田若泽,西土蒲都丽家人。逖闻天朝声教文物,仰大明天子之文德,慕华夏先王之遗教,用是辞离本国,自最西航海入中国,路经八万余里,漂泊三载,始达广东,卜室岭表,学习天朝语言文字,至今星霜屡易矣!度岭浮江,至于南昌,又周游湖汉九水,登庐山,访道士,纵情山水,后返棹番禺。经年以来,观上国之光,沾被教化,洋洋自得。夫人情莫不念亲戚,顾妻子。仆虽番夷,亦不泯亲亲之情,是故羁旅之日渐长,而思乡之情愈甚。悲夫!今岁家书至,遽闻大王身死荒漠,会干夷寇边,连陷州府,兵败国破,野鸟入室,王宫一空,贼酋更篡夺王位。仆急欲返乡,然途欲干夷,亦为所虏,身世浮萍。干夷念仆与之同文,皆阿丹子孙,幸仅以身免,此亦大恨矣!仆别无他技,航海多年,所长者,盖弄帆与发铳耳!如幸荷不鄙,许以苟活,仆甘为犬马,虽肝脑涂地,亦不辞矣!”
说完,那叫若泽的番夷人用袖管擦了擦唇边的白沫,向陈贤又施了长揖。
舟人们面面相觑,又一并看向陈贤,问道:“他讲的什么?”
若泽施着长揖,虽然把头埋在自己胸前,但还是偷偷用余光看了看周围。他读懂了舟人疑惑的面容,于是直立起来,用手臂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改用番禺的方言,又说道:
“我哩,叫作马田若泽,嚟自蒲都丽家。听讲大明天朝上国好犀利,一于就坐船行啦三年,就嚟到广东,学哩讲话,好多年啦!后来去哩四周围玩,几挞条。但係哩,係人就会諗家,我都係一样噶!今年听屋企人话,屋里挨干丝腊人打咗,我已经成啦亡国奴。返屋路上挨干丝腊人捉,好彩渠地冇杀我。我就识得开船发铳,依家恁地留我条生路,我就做牛做马,帮晒恁地!”
周围的舟人恍然大悟,后来转念一想,各个都还是火冒三丈,有的大骂“喫屎啦”,有的嘴里叽哩咕噜的,有的把袖子撸到腋下抽出刀就要往前冲。陈贤急忙伸出手把怒气冲冲的大伙拦下:
“此人并非干丝腊人,他与干丝腊有国恨家仇,说不定能够为我所用!诸位不妨先放下手中兵刃,掩愤息怒,且听他是否真的知晓航海诸事。”
舟人们并没有听下陈贤的话,仍是众怒难平。若泽自己也知如果不做出点什么,恐怕大家是不会接受他的。于是他朝着众人大喊,让人递给他香烛,他要上船面祭拜茂爷,还说他当时躲在角落里看见茂爷是如何如何英勇,是如何如何无畏,又说他是如何如何崇拜茂爷,说自己又如何如何懊恼愧疚,痛恨自己为何如此这般懦弱云云。舟人们听了,原本坚硬的心也忽然就软了下来。
若泽拿着一个舟人递来的香烛纸钱,走到了船面中央的香炉和火盆边,郑重其事地将燃好的线香高举过头顶,又紧压在额上,随后捉着香对着香炉施了长揖,最终念念叨叨着什么,然后将香插在了香炉里。香灰烫了他的手,他也面不改色,仿佛无事发生。接着他点燃了插在炉边的蜡烛,又将纸钱放到了火盆中。
一声巨雷,那岛屿的山上将火焰喷了数百丈高。舟人们心里一颤,纷纷回头看那火山,可若泽还在静静地烧着纸,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深邃的阴影。
礼成之后,舟人们还是不依不挠地各种拷问着若泽各类航海的事情,问了自番禺出发如何去吕宋、占城,问了马六甲的地形,问了甘勃智与暹罗的恩仇,甚至问了广州城内的各类寺庙,当然还有何时张帆、几月挂何种风向、罗盘经纬等等,若泽无不一一对答如流。
虽然夜里松之助总还是领着两个舟人守在他身边,但那两个舟人却与若泽相谈甚欢,再也没有拿起过手边的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