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枝头,夜阑翩然而至,初春的晚风已不似冬日时凛冽,只微微地吹拂着抽枝的清脆柳树枝叶在月影下轻晃,拂过行人亦让人神清气爽。
此时正是晚膳时分,前厅烛火通明,一向冷冷清清的沈府因接待贵客,今日难得的热闹起来。
浙江按察使徐显明乃是沈老爷生前挚友,沈宏良在浙江任职时曾与其共事多年,二人志同道合,关系匪浅。
两家亦是来往甚密,徐夫人和沈夫人义结金兰,情同姐妹,其子女们也自然都是自幼相识的玩伴,亲密熟识。
后沈家不幸被严国卿陷害落难,徐家也对沈恒焱和沈恒煜多有帮衬扶持,多方奔走帮助沈家翻案。
徐显明膝下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徐献章年轻有为,科举致仕后现已官至杭州知府,如今而立之年也已成家,去年方得一子。幼女徐婉柔丽质天成,秀外慧中,却无奈天妒红颜,自幼患有心疾。此行至京城,一来是徐显明进京述职,二来也是为徐婉柔求访名医。
今日下午徐老爷、徐夫人和徐婉柔抵达京城后,沈恒焱便亲自去城外迎接。因徐老爷和徐夫人要去拜访京城的其他故交,便先接应徐婉柔回府休息,这才于傍晚时分碰巧遇到游玩而归的沈恒煜和严彧。
现下徐老爷和夫人归来,前厅也已设好宴食为三人接风洗尘。徐老爷和徐夫人算是看着沈氏兄弟长大,席间两位长辈和三个青年人其乐融融地寒暄交谈着,不免提起几人少时的趣事,一片欢声笑语,亲如一家,甚是温馨。
晚膳过后,徐婉柔被丫鬟小玲扶着回到客房歇下。小丫鬟将一壶烧开的清水倾倒至青花瓷壶中,青色的茶叶随清水灌入于瓷器内晃转悬浮而起,白色的雾气在壶口氤氲开,一时间室内茶香盈溢,馥郁持久,沁人心脾。
将泡好的茶水斟倒在杯盏之中,小玲端着茶盏走到书桌前,对着在烛火下翻看诗集的徐婉柔道:“小姐,休息一下喝点水吧。”
“好,别忙了,快坐下歇歇吧。一路跟着我奔波,真的辛苦你了小玲。”徐婉柔起身接过茶盏放在桌上,拉着小玲和自己一同坐下柔声说道。
“小姐说的哪里的话,这些都是小玲应该做的,您总是这么客气小玲可要生气了!”
十五岁的小丫头嘟起稚嫩的小脸气鼓鼓地说道,逗得徐婉柔掩面轻笑,捏着她的脸道:“好好好,知道我们小玲最能干了!”
小玲是几年前机缘巧合下被招进徐府的,当时正值江南大水饥荒,小玲是众多难民之一。与父母走散流落街头的她有幸遇到小姐,才捡回一条命,后来便被招进徐府做了徐婉柔的贴身丫鬟跟着伺候。
徐婉柔端起杯盏轻饮了一口茶水,却见小丫头凑过来巧笑着说道:“小姐,我觉得您来了京城之后,气色都好了许多。是不是见到沈公子之后心情都好些了?”
“咳咳……”一口茶水呛在口中,徐婉柔娇美的脸被憋得通红,小玲急忙上前抚着她的背顺气,“小姐小姐,您慢点喝呀。”
“还不是怪你这丫头,瞎说什么。”徐婉柔被她顺着气平缓之后,嗔怨地看着小玲说道。
“明明是的嘛,我听其他人说的。小姐您和沈公子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的。他们说沈公子人长得英俊潇洒,而且特别厉害,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状元,做了大官。现在见到果真如此,简直没有比他和小姐更般配的人了!”
“你这丫头,是不是平时没少和别人在背后取笑我!”徐婉柔轻捏着小玲的鼻头气道。
“才没有,人家明明是关心小姐,想知道小姐以前的事才问的。”
“你呀你。”徐婉柔无奈地轻道。这个小丫头年纪小,心思却细腻的很,自己倒也知道她肯定没有坏心思,只不过是想哄一向郁郁寡欢的自己开心罢了,然而想起那个人,徐婉柔心中难免涌出一股哀愁。
“我们确实是从小一起长大,他也是个极好的人。”女子目光流转中哀伤失落难掩,“只是我这样的人怕是配不上他的。他应是,早已心有所属了吧……”
小玲看见小姐难过的样子,急切慌张地握住徐婉柔的手,震惊不平道:“怎么会呢,小姐你这般好,值得嫁给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每年提亲的人那样多,不过是小姐看不上那些人罢了。沈公子也肯定是很喜欢您的!”
在小玲眼中,自家小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了,人长得闭月羞花不说,还满腹诗书,温柔善解人意,待人和善。心地更是善良得不得了,从来是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没有一点小姐架子。谁能娶到自己家的小姐,那肯定是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徐婉柔无奈地笑笑:“喜欢这种事,谁又能说的清呢。况且我这样的身子,还不知道能撑多久,嫁给任何人都是别人的拖累和负担。如今能在有生之年来一趟京城,看看不一样的风景,再见一见故人,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听得徐婉柔这话,小玲忽而热泪盈眶,紧紧抱住徐婉柔哭着说道:“小姐,您不要这样说。您这么好的人,老天爷一定会保佑小姐平平安安,健康长寿。这次来京城,老爷夫人一定会找到最好的大夫帮小姐把病治好的!”
徐婉柔亦忍不住流下清泪,回抱住怀里的少女轻声啜泣着。良久之后,略微平复情绪,才拿出绢帕为眼前哭得涕泗横流的小丫头擦拭着眼泪:“好,听小玲的。我一定会努力早点好起来,活的久久的,健健康康的。不会再让爹娘,哥嫂,你,还有爱我的人担心难过了。不哭了。”
“嗯嗯,小玲要一辈子陪在小姐身边,伺候小姐!”
“噗,傻丫头。”徐婉柔破涕为笑,温柔地抱住小玲,顿觉心底暖流涌过。徐婉柔呆呆地望着摇曳的烛火出神想着,纵使命运不公,来日之事不可知,但至少身边还有这么多在意自己人,不可让他们伤心难过才是,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过好现在的日子了。
暗夜中烛火轻动,牵扯着观者的心神亦是微微颤动,但黑夜中燃着的橘黄暖意的光明,似是迷途之人绝望中的温暖慰藉,还是让人觉得分外心安。
而此时,在沈恒煜卧房中呆坐的严彧亦是心事重重。
自傍晚时分回到府上,他便被沈恒煜拖拽拉扯到这屋中关了起来,思及方才在府门前的警告,严彧预计今晚怕是又少不了一顿折辱折腾。
他现下孤立无援被囚禁于此,终日被看管着,也没有机会打听到严敏的下落。原本庆幸着这段时间可能是沈恒煜玩腻了淡忘了自己,好不容易过了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哪想今日这人却突然心血来潮,好似大发善心一般带自己出游,实则是借机羞辱。
那人在自己面前一向阴翳狠毒,喜怒无常,现在一举一动都可能触到他的逆鳞,招惹一身麻烦,尊严和性命都攥在别人手中任意拿捏实在让严彧痛不欲生,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隐忍承受着再伺机而动。
严彧思绪不禁回溯到一个多时辰前,沈恒焱看向那白衣女子的目光,不同于平日的冷漠疏离,是自己不曾见过的温柔怜惜。那姑娘端庄貌美,气质出尘,又温柔似水,满身书卷气,想是哪家书香门第的名门千金。严彧想着沈恒焱会喜欢的人大抵就是这种清丽温婉,蕙质兰心的女子吧。他日若能喜结连理,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必也是一对人人艳羡的佳偶。
神思飘忽之间,严彧心底不住涌出酸涩哀伤,不禁苦笑。像自己这般不入流的邪异之人,注定是要无人所爱,孤独一生的。年少时果然天真至极,以为孤注一掷,义无反顾地倾诉表露自己的心意,便能得到意中人的回眸垂青,现在想来真如同笑话一般,不定招惹了那人多少嫌弃厌恶,平白徒添他无谓的烦恼。
那晚鄙夷的刺耳辱骂还声声清晰地印在脑海中,自己在沈恒焱心中已是如此不堪。这具淫邪的身子不过是旁人折辱他,顺便宣泄肉欲的物件罢了,早已残破肮脏,严彧自觉若能出卖自己救出妹妹,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当被狗多咬了一回罢了。然而事后还是因为沈恒焱的话而无地自容,一字一句确实难听,却句句属实,他本就是这般不知廉耻的下贱之人。
他自认为自己一向自私无情,从记事起除了家人外,对其他所有人和事都不甚在意。他家世显赫又才貌过人,本就该被所有人捧着恭维着,自然把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不过是被自己踩在脚底下的一群蝼蚁罢了。
仿佛是上天要故意惩罚他的傲慢无知与狂妄,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让他在十五岁那年遇到沈恒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