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鹿背上驮着他不便伏地,白葭兰体贴,自己跳了下来,站在一旁等它饮水。他在远处只听见水流潺潺,走近了细听,才发现河面上还结着一层碎冰,碰撞间发出悦耳响动,声如环佩,极其灵动。他以往在山下游荡,都被护山大阵所困,转来转去尽是同样的景色。此一回才初次见了外物,看着什么都十分新奇,便也不乘驯鹿,缓步沿着河道步行。
他手上没有缰绳,那鹿也十分顺从地跟随而来。只是这畜生受了湛卢感化,非要白葭兰骑到它背上。它用嘴唇拱了他几次,顶得白葭兰发冠都要散了。他又不通兽语,莫名看了鹿两眼,手摸着头顶发髻——无间亲手为他绾发,还别了一只簪。他摸了摸,又重新整理一番,觉着那木质簪子还牢牢插在发间,便满足地笑了。
驯鹿挨了教训,也不再执着,悠闲跟在身边,时不时偷嚼路旁新长的嫩芽。白葭兰漫无目的,也随它去。就这么往前走出几里,逐渐有了人烟。他看见两个猎户模样的人蹲在一丛苇草边寻找着什么。初时还以为是打些野物,近了却发现靠近河道的枯草下还有一个人,面朝下伏在冰雪里,裸露出的肌肤,则呈现着不详的青灰色。
白葭兰放慢脚步,已察觉到那丝残存死气。草丛中那个人显然死去多时,大概是在极寒天气里冻毙于风雪中,直到今日河水化冻,才又显露出来。
他又看了一会,发现两个活人也十分奇特。他们战战兢兢,脸上写满惊恐;一个闭着双眼,在尸身上摸索。另一个站在他背后,手拿柴刀,也是一副汗流浃背,急不可待的模样。可他们虽然害怕,身上却又散发着一道快乐的生机,仿佛久糟饥饿的人望见了肉。这两种情绪犹如一张白纸上的折痕,翻过去是正面,正过来又是反面。白葭兰在远处观望着,倒是那二人四处张望,打眼便从满目枯黄中,瞧见一抹比初雪还洁白的影子。
他们初始只看见那头纤细驯鹿,鹿角硕大,四肢稳健,一见便非凡物。加之毛色罕见,竟是浑身雪白,在天光下熠熠生辉。二人都以为撞见山精,一时间忘却言语。白葭兰此时从鹿身后走出,竟比奇兽更夺人眼目。他衣着高雅,容貌更是韶秀,眉眼间不见丝毫情绪,完全是一张无知无觉,神像似的面孔。
他见被人发现,也不躲藏,朗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那二人还未回神,支吾了半天,才回到:“我们……我们的同伴受了些病,起不来了,我们正想看看他哩。”
“受病?”白葭兰觉得奇怪,迈步走了过去。二人心下慌张,却不敢拦他,只能用身体掩了掩那具尸体。可那隐隐的腐臭哪里能掩住,白葭兰见那人朝下的脸已经溃烂,四肢也僵直干枯,直白道:“这人分明已经死了。”
“死……是死了……”二人互看一眼,听他这样言语,都觉得不可思议。其中一人鼓起勇气问:“大人从哪来?要到哪去?”
“我不去哪。”白葭兰又问,“死人身上有浊气,你们动他做什么?”
因为站得近了,两个猎户在此时看见他露出披风外的鞋面,鞋头还沾着些污了的雪痕。这一发现无疑使仙人的形象破损了,犹如冰面上一道苍白裂缝。猎户看着他的模样,发觉那面颊还十分稚嫩,分明是一个孩子的脸。于是他们也换了副面孔,温顺地说:“不是我们想动,是天太冷,我们没有衣服穿,才要脱下他的衣服……拿回去给我家里的女人……还,还有孩子。”
他说完,眼巴巴地瞅着他,似乎能从那美丽的面貌上看下金子来。这天真的富家子也确如他所愿。白葭兰完全相信他的话,诚然道:“他身上只是普通的麻衣,怎么能供你一家人取暖?不如拿我这件去吧。”
说罢,他将一身毛氅脱了下来,就要交给对方。白葭兰有法衣护体,不觉寒冷,反而嫌这披挂碍事。再说此物虽是师兄替他准备,但也是从凡间搜来,他再还予凡人,若能庇一家老小过这寒冬,是一桩善事。师兄深仁厚泽,想来也会赞同的。
他只顾及自身和师兄的想法,却不见面前二人早已变了脸色。兔皮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这件大氅如此完整,毛皮雪白不见参差,简直是达官贵人才能享用的珍品。他们心中既有贪念,更有惶恐。原来他们本是居住在附近的农户,因为连年干旱没有收成,为逃徭役才跑到神山禁地中隐居。而地上那具尸体,则是去年冬天前跑进此处寻路的。神山地理奇特,有进无出,他们见那人衣着不凡,又带着金银,便动了歹心,故意指了个最偏僻的方向,只待冰消雪融后回来寻他的财宝。如此行径他们不是第一次做,冬种春收,极少有失手。此时他们既怕白葭兰和这倒霉的死人有关,又恐扒尸夺宝的罪行暴露。当朝峻法严刑,要是让这金枝玉叶的公子回去了,在哪个贵人面前闲话两句,只怕追责下来,他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都不保。
欲心一起,便无法抑制。刹那间,方才逸散的死气愈发浓郁。拿刀人向前一步,扬手便砍向白葭兰脖颈。他虽不曾有机会习得武功,常年屠戮的双手却使这杀招险恶无比。白葭兰虽有察觉,将将躲过,却也向后摔倒在地上,又被另一人以身按下,困在雪地里。
驯鹿见主人受伤,也发疯般顶了上来。可它哪里是猎人的对手,很快便被刀砍得嘶鸣不止。若是寻常野物,此时早也逃命去了,它却十分忠心,直到柴刀刺进喉头三分,才呜咽着倒了下去。
另一人按住白葭兰,本想去扼他的脖颈。可他奋力挣扎,只让人扯散了衣领。衣襟下露出鲜妍肌肤,是妙龄女子都难以比拟的细嫩。歹徒见了这皮肉,突然觉得杀掉他十分可惜,双手往那胸脯摸去,心想,这莫非是个女扮男装的……
一声极低的鸣啸破空而来,他感到脑后一热,某种极轻而粘稠的液体喷溅而来。他回过头,见到的便是一只雪亮的箭尖,从他同伴的后心射入,又从胸前钻出,激起一片血雾。
那雾也出现在他胸口,他只感到身心一痛,眼前晃过种种,却什么也抓不住。巨大的的恐惧慑住了他,犹如逃上雪山那冬天,年幼弟妹们死后僵硬的手。
白葭兰的鹿,哀哀躺在地上,用舌头一点点舔着脖颈下的伤疤。它的皮毛好像一瞬就枯黄了,粘稠液体顺着鬃发间劈开的沟壑往下流淌,如一张活泼的溪网。白葭兰伸手去触碰疤痕,粉色的温凉的缺口在他手中抖动着。鹿的双眼张望着他,鹿的双眼痛得乱跳,慢慢、慢慢闭上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草丛深处,一个手提弓箭,身着灰袍的人,正驭马向这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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