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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外边的天空还是深蓝墨水一样的颜色。
晏初走的时候谁也没有惊动——当然也许就算说了,得来的也不过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知道了”,或者“一路平安”,于是晏初决定不去自取其辱。
走到大门口时,只有家中的管家在门边候着。
这男人如今两鬓斑白,已经有五十多岁了。对方在这了无生趣的大宅中看着他一路长大,甚至比晏父晏母和他相处的时间还长,如今也是唯一来短暂送别晏初的人。
“小少爷,给你叫好了车。”门外的车应声响了两下,管家给晏初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晏初弯腰,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有些吃力地将重量不轻的行李箱放进弹开的后备箱中,再“啪”地一下盖上。
“我已经不是少爷了。”在黑暗中,他回头看向身后偌大的豪宅:
除了入口处的门缝中透露出了些许明黄色的光亮,其他的窗户全都暗了。晏初知道,其中的一扇窗户是属于那个女人的。
晏初是被家中的保姆和管家带大的。
在他小时候的记忆中,晏父晏母的形象一直是两个模糊的光点。他们各自都有工作要忙,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年里没有几次能在家里待上超过半个月。
听家中的保姆说,有一段时间,晏初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谁。
女人短暂结束了奔波,回到家中休憩,年幼的晏初却根本不认识她,怯怯地往保姆的身后躲。
直到对方拉着他手往前面推,不断跟他说“这是少爷的妈妈呀”,晏初这才迟疑地走到女人面前,歪着脑袋看她。
后来,他终于接受了女人是他“妈妈”的事实,对方却又要走了。
小小的晏初被保姆送去上学,临上车时还在回头张望。那时的女人就站在二楼卧室的床前,从上朝下地对他招手,和他告别。
晏初当天放学回家,还在想和女人分享今天学校里的见闻,然而等他兴致冲冲地跑到家里,得到的却又是一个空荡荡的、除了他和下人再也没有别人的宅院。
后来晏初懂了,只有在女人想出现的时候,对方才会如同施舍那样地出现一次,至于男人,则更是一个在记忆中极少出现过的抽象物种。
时间飞快地从指间划过,晏初一岁岁地长大了。
等到他完全学会不作任何期许的时候,晏家夫妇终于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忙碌,停留在别墅豪宅中的时间更多了些。
直到这时,二人才惊奇地发现,他们的这个儿子似乎并不亲人。他表面看着百依百顺,转过头后,却又在学校里打架、逃课,聚众生事。
然后是争吵,冷战,生疏。
晏家夫妇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花了那么多钱倾心培育出来的后代竟没有长成他们想要的那种完美模样;而晏初亦不了解,这两个人为什么会期待自己去学会一些他们并未教过的东西。
现在自己要走了,他们得偿所愿,拥有了一个真正吃过苦、想必也会更加懂得感恩的孩子。
而这回,女人连站在窗边看看他的敷衍姿态都没有了。
——好在晏初也不再需要了。
即使到了夏天,A城的凌晨依然潮气很重。晏初收回目光,冲管家点了点头,低头钻进车内。
“谢谢王叔。”他看向车窗外边,黝黑的双眸在夜里泛出两个微弱的光点,“替我转告她一句话。”
“别以为我走了,他们一家人就可以和和睦睦了。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的父母,是不可能培育出正常的孩子的。”
他诚恳地道:“不是诅咒,是真心的。不过,还是祝他们阖家欢乐吧。”
说完这些,晏初感觉自己的心底一片开阔,最后一丝不舍也彻底消散了。
他毫不留恋地关上车门,没再去看外边管家为难的神色,也并不在乎对方会不会真的把那段话说给晏家夫妇二人听。
“开车吧。”
车辆驶离了门边。
又过片刻,晏初才稍稍偏过头去,看着外边向后倒退着的熟悉景色。
……他和晏家夫妇之间情感淡薄,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以前曾有过无数次,在互相并不理解的争吵后,晏初一个人跑回房间、将自己埋在被窝里,发誓以后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却没想到一语成谶。除此之外,就连女人曾经说过的那句“我怎么会生下你这样的孩子”,竟然也都成了日后的某种预兆。
原来他真的不是晏家的孩子。
多么讽刺。
晏初的离开,也大抵是晏家满意看到的结果。
虽然他们嘴上说可以让晏初继续待在A城,内心又怎么会真的希望他留下。无非是给自己撑足脸面,摆出一个大度又不计前嫌的样子,再给晏初一个台阶下。
毕竟任谁都很难想象,那样娇生惯养、用钱砸出来的孩子,怎么会舍得离开如此富足辉煌的生活,转而去过苦日子呢?
就算晏初现在的在校成绩是还不错,到了那种没有人管的穷乡僻壤,也多半是会废掉的。这个道理,他们不信晏初不懂。
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
车是开往火车站的。
晏初买了张价格两百块、全程耗时十九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票,决定能省一点是一点。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钱的时候不把钱当回事,没钱了才发现这玩意对普通人来说有多重要。从那两人宣布他不是晏家的亲生儿子起,晏家给他的生活费也就就此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