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爆款”之类的概念,和某个品牌的卡通形象同款的小熊玩偶,一夜之间随着动画片的流行火遍了大街小巷,岑夕也有一只,是妈妈在地摊上买的,毛茸茸的,很软,很便宜,妈妈问要不要给新玩具取个名字,岑夕想也不想,说,它叫阿树。
阿树取代了父亲的位置,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它坐在父亲的椅子上,憨态可掬。
年幼的孩子哪里知道母亲的伤心事,只是开心爸爸的座位终于不是空的了,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寂寞了。
爸爸有一段时间也是那个样子,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一天,很少说话,像是睡着了一样,时而认得自己,时而不认得自己,过长的头发凌乱地挡在眼前,眼神里的光很黯淡,手腕上的绳子磨出了血痕。
妈妈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笑着安慰自己,说那是她和爸爸的游戏。
爸爸清醒的时候,会喊岑夕的名字,小手捧着水杯,洇湿干涸的嘴唇,年幼的岑夕尚且不懂什么是痛苦与挣扎,他只是怕爸爸会痛,于是费了很大力气,解开了爸爸手上的绳子,可是在那之后,爸爸再也没有回来。
但他还有阿树,那是他的小熊,独一无二的“阿树”,妈妈沉默着,眼中似乎有泪光,却还是依着岑夕的意愿,用针线在玩具熊的衣服上绣了个歪歪扭扭的“树”字。她认识岑玉书的时候,那个沉稳的年轻人站在她面前,也是说着:“你好,我姓岑,你可以叫我阿树。”
那时候的海风迎着天光破晓,海浪的咸腥味混杂着血腥气,前路迷茫一眼看不到头,谁也没想到他们会有以后。
盗版玩具的质量不敢恭维,化纤的绒毛打结了,变得粗糙,黯淡无光,但它是阿树,不管变成什么样,他都是阿树。
那几年妈妈的脾气也开始变得喜怒无常,房租付不起了,工作也越来越难做,在岑夕的印象里,有时候妈妈会哭到深夜,男孩的脚趾在已经不太合脚的鞋子里蜷缩,生活的窘迫在骆驼的脊背上又丢了一根稻草。
如果不是生活太艰难,妈妈也不会想到把自己送人。柏家的房子很大,一年四季有穿不完的衣服,原来冰箱里的食物也会有着很干净的味道,卫生间不用排队,他还有自己的浴缸。
可是刚到柏家的时候,他并不开心。所有的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像是个一戳就会破碎的梦,一点甜头,总是担心苦痛会追随而至,躺在柔软的床榻上都带着负罪般的不安。他喜欢哥哥,可是哥哥也让他恐惧,哥哥太完美了,遥不可及,像是电视节目里才会出现的明星,触碰一下都是僭越,他恐惧着有朝一日会失去那个人。
新学校的教学水平很好,老师也很温柔,不会随便打人,可是他这些年跟着父母东躲西藏,频繁转学,根本跟不上新学校的教学进度,成绩很差,又总是被同学奚落,压力很大。
歪歪扭扭的字,蹩脚的英语口音,他想着,阴沟里的老鼠,或许就该在阴沟里过穷日子。他想妈妈了。
柏岑夕逃课了,他想回家,回自己真正的家,可是他哪里有家呢?那只不过是交了房租所以可以暂住的小房子,几乎半年就要搬一次家,回忆被切割成无数小份,拖着行李颠沛流离。他努力寻找着自己和妈妈最后租住的地方,老旧的街区,狭窄的巷子,一到饭点就会飘着菜油重复使用的饭菜味,他顺着记忆里的路找了回去,杂乱的野草,裂缝的地砖,楼道里贴满了牛皮癣一样的小广告,熟悉的一切映入眼帘,他欣喜若狂地跑上栏杆生锈的外接楼梯,推开厚重的单元门,敲响了那扇日思夜想的门。
“孩子,你找谁啊?”
“上一任租客已经搬走了啊,她早就不住这里了。”
在那家人诧异的目光中,他觉得自己像个贼,努力从门缝往里看,妈妈不在那里,出租屋重新粉刷过,家具家电的位置也换了,那个家里有新的父母,新的孩子,自己和妈妈留下的东西都不见了,连痕迹都没留下哪怕一点。
柏岑夕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她搬走了,那么快就搬走了吗?他们这么多年生活留下的东西也都搬走了吗?还是说都扔掉了?
垃圾桶边堆放着不知是谁丢弃的旧家具,搬不走又太过陈旧的桌椅,无主地堆叠着。扔掉,这个念头萦绕不去,他也和那些破旧的家具一样,搬不走,就被扔掉了吗?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天空开始下雨,淅淅沥沥,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搅成了泥汤,他像是已经傻了,下雨也不知道躲,最后在垃圾桶里看到了眼熟的颜色,他捡到了那个名叫阿树的小熊。
他只有阿树了。
柏朝取回了那个玩具熊,他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岑夕执意要这个,但他还是特意回到柏岑夕的公寓去取。他终究不忍心继续折磨弟弟,他给那个小房间留了灯,晚上处理完工作,就会过去陪他,有人陪着,他会睡得好一点。
柏岑夕穿着宽松的白衬衫,下身没有穿裤子,光着脚,蜷缩在床上,像个被囚禁的天使,台灯昏黄的光打在侧脸上,柏岑夕的头发又长长了一些,扫过锁骨,有些忧郁的感觉,消失在敞开的衣领里。
柏朝:“喜欢毛绒玩具的话,明天我再买一些回来陪你。”
柏岑夕摇头:“阿树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