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旭乾二十几年间,旧皇势力衰微,新派发起运动,各地沸沸扬扬。叶永轲也从当时的报纸书刊上吸收到不少新思想,跟着一些小青年加入了民安党。他脑子灵活,身体素质又好,在队伍里干了几年,便被提拔成了某支队副将军。
正是难得的休假,他千里迢迢回了趟家。
已经吃过早饭,叶永轲没去看报读书,却踱着步子到后院里赏花观草去了。昨夜刚下了场雨,正是春浓草绿之时,蚂蚱撑着腿,从这片草叶跳到另一块空地,抖抖翅膀的水,又跳走了。
后院的门向来不开,门缝旁积攒了一层雄厚的泥土,南方的春雨不值钱,隔几天就下。蛛网也挂不住,久而久之蜘蛛们就不来结网啦,因此更显荒败。
叶永轲立在门前端详片刻,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总觉得今日必要打开看看不可。想着动起手来,一碰,满手泥土。
木门看上去尚好,原来内里早已破败,轻轻一剥,半扇门被他扯下来。湿漉漉的水淌下,有一刻他竟觉身在水帘洞,唰唰直下的水成了一扇帘,将他与外界隔绝起来。
一声微弱的响动不经意间传入耳朵,隔着半边破门,叶永轲望见门旁有个背景倚墙而坐,听见这里的动静,那块摆在地上的布料缩了缩,似乎受了惊。
叶永轲便跨出门去,扭头一看,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团在角落里,头上一顶草帽已然湿透,头埋在双膝之间,正虚弱地抱着身子发抖。
“你谁啊?在这儿干嘛?”
明明他已经如此慎之又慎,不曾声张行踪,应该不至于被发现啊。小心为妙,叶永轲手按在腰上,圈着枪把的手长了双锐利的鹰眼,一旦这人有任何异动,下一秒就能掏出来抵在这人的脑袋上。
“救……”有气无力的呐喊,听起来无比难受,那人只抬了抬手指,发出嘶哑的声音,“救我……”
叶永轲懒得跟人较劲,直接掏出手枪,一步步走进,慢慢抵在那人头上:
“向我求救?那你真是太天真了。知道我是谁吗?说!谁差使你来的!”
“抬起头来!”
那人还是一动不动,叶永轲掀开那顶湿得发酸的草帽,用枪管勾起那人的脸颊,一看,说不震惊才是假的,真是不得了。
“你……”
这幅从小看到大的面孔,他怎会忘记。
那时候叶永轲还是个形体单薄的孩子,整日里跟在这人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他长得不算大,但眼睛倍儿亮,头发乌黑,脸蛋红扑扑的,像一颗会脸红的小卤蛋。明明知道哥哥嫌弃他,还屁颠屁颠地腆着脸皮凑上去傻乐,一贯爱热脸贴冷屁股。
叶永轲常去叶冬临房里念书,有时太阳还没越上地平线,他小小的身影便在门后显现,周身沾满了彻夜未散的寒霜,呼哧呼哧蹦跳哈气取暖。
手里的认字贴揉得发烂了,也不敢出声惊扰哥哥,哥哥睡得正香哩,不能叨扰他。
叶冬临好歹睡醒,一见是叶永轲,烦得直拧眉,可又怕惹恼他老子,于是故意摆个冷脸,说:“你敢烦我,我就揍你。”
叶永轲撇嘴不服气,那小眼神幽怨地转了几轮,才说,好。
进去后他哥也当真不管他,两人分坐长桌两头,笔声沙沙,书声飒飒,叶冬临独自写字背文,半个眼神都不曾分予叶永轲。
辗转经年,他哥竟落得如此下场,要狼狈地凑到所厌恶的弟弟面前,张嘴求救。
“叶冬临,今天刮的什么风啊?倒把您吹来了?你又是如何得知我在这处?”叶永轲心中警铃大作,总觉得太巧合了些。
叶冬临仰起脸,乱糟糟的头发搭在头上,脸色青白,那双眼睛失了生气,许久才转一回,神志恍惚。
后门与山林相通,几十米开外丛林密布,苍翠欲滴,春雨下过,里头的毒虫只多不少。也不知道这人在这儿坐了多久。
叶永轲眼中闪过几丝精光,他换上一副笑眯眯的神色,手指摸着哥哥那张苍白的脸:
“你是我亲哥哥,我怎会弃你于不顾呢?”
入手一片滚烫,烧得厉害。
“救救我……”叶冬临往弟弟手上贴去,露出从未在叶永轲面前展现出来的脆弱,气若游丝,看来是真难受。
叶永轲盯着叶冬临看了很久,把枪揣好,顾不上脏泥污水,手往哥哥膝窝一卡——人就被他横抱在怀了。
叶子滴下冰冷的雨露,激得叶冬临往叶永轲怀里钻了钻,他已经不辨南北了,意识不到他正贴着亲弟弟呢。
这小小宅子是叶永轲秘密购置的,主要供奉母亲牌位,得空他就回来住一住,怎么说也算个家。
房子就两个间,母亲的牌位供在东方,他的住厢在北面,屋檐上的脊兽呲牙咧嘴,隔着几颗大树和弯弯曲曲的走廊遥相对望。
叶永轲抱着叶冬临穿过绿瓦红砖,虫鸣声不歇,听得烦躁。
抱回来干嘛呢?是亲哥就得救他吗?当初他怎么对自己的,这就忘啦?
叶永轲一手卷起门帘,把人往屋里的藤椅上放。每逢潮湿季节,屋内也会反潮,因此藤椅上也不见得干燥。叶冬临不愿与温暖的身体分离,竟伸手抱住了叶永轲的后腰……
“放手!”
在寂静的房里,叶永轲才知道自己在对牛弹琴,叶冬临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他干脆强硬地掰开腰上的手,转身去烧水房里烧热水。
烧水这功夫不快也不慢,一般也就半刻钟的事,今日叶永轲却多待了那么点时间,柴火一根根往灶炉里扔,长腿将一地碎枯枝踩在脚下,他盯着跳跃之火,无意识地用烧焦的炭枝戳地上涂涂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