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声招呼,北渊瀚海王拓跋盪缓缓抬头,看著面前一身便装的老者。
论身份,他是亲王,对方只是国公。
但若论另一层身份,他是鬚髮凌乱的阶下囚,对方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
所以,面对这一声招呼,他闭上双眼,没有选择回答。
定国公身后,两个守卫搬来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而后又有一名亲卫,提来了一个大大的食盒。
当数道佳肴在桌上摆开,菜香极具诱惑地勾动了他肚子中雷鸣。
酒液从壶嘴里落入杯子中的声音是那么的悦耳,让他的喉头悄然滚动。
定国公在椅子上坐下,指了指桌子,“沙场爭锋,你我各为其主,生死相斗,这是我们军人的宿命,但老夫私底下,对你这个人,还是欣赏的。一杯薄酒,没必要拒绝吧?”
没有颐指气使,没有居高临下,定国公的言语虽然带著几分冷淡,但却充满了一种坦荡的真诚。
若是定国公和顏悦色,他反倒会怀疑对方別有用心。
瀚海王想了想,起身在定国公对面坐下,双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发出一声畅快的咂摸。
定国公也跟著喝了一杯酒,缓缓道:“此番你战败回朝,恐怕会有大麻烦吧?”
拓跋盪拿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吃著,淡淡道:“这个不用你操心。”
定国公微微一怔,旋即一拍脑门,“也是,差点忘了,在你们那边,宗室的身份就他娘的跟免死金牌一样,羡慕啊!”
拓跋盪再伸手夹了两片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吃著,看了一眼定国公,“那你来我大渊?”
定国公冷哼一声,端起酒杯,白了他一眼,“北渊是你们宗室的天下,老夫要是去了,是当你爹还是当你大哥啊?”
拓跋盪呸了一口,很显然,在这样的玩笑下,隨著轻鬆的气氛,他也放鬆了不少。
“有老夫作保,你怕什么?”
定国公嘆了口气,“行了,你也別在这儿死撑著了,骗骗老夫可以,別把自己也骗了。”
他看著拓跋盪的双眼,“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是宗室,就算战败,不会让你下狱问罪不假,但你此战之后,本部被打完了,还丟了这么大一个脸,真以为你回朝之后,还能当那个呼风唤雨的瀚海王?你北渊虽政体不严,但总不是小孩过家家闹著玩吧?”
拓跋盪举起杯子的手一顿,神色在悄然间一黯。
南朝的政体森严,不论文臣武將,日子都过得压抑,但至少还守著规矩,而看似轻鬆自在的大渊,实则更是弱肉强食。
若是本部兵马还在,哪怕战败丟人,他也不会怕。
可他此番被俘,连带著两万多的本部兵马也都一起被俘虏。
就算今后能够被放回大渊,等待他的也是生不如死的下场,不死,有时候比死了还难受。
定国公看著他的面色,继续加码,“政事堂的政令虽然还没送来,但老夫猜都猜得到,必然是將降卒悉数坑杀,反正都是敌国之人,留著就是养虎为患,杀了也是將士们的军功。老夫麾下的眾將也都是这个意思。”
拓跋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这么多年南北征战,他可没少屠戮过南朝的將士和百姓。
定国公捏著酒杯,缓缓道:“老夫可以想办法留住你这两万兵马的性命,当然老夫也是有条件的。”
听著定国公的话,拓跋盪也自然明白了这一顿酒为何而来。
他很想大义凛然地拒绝定国公这个明显价码不低,甚至可能包藏祸心的提议,但一想到自己若是丧失了本部精锐,孤身回去之后自己的处境,自己的妻儿老小,那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只能嘆了口气,开口道:“什么条件?”
定国公的心头闪过一阵鄙夷,但面上却没有任何波动,“老夫还没想好,这样吧,你答应老夫,帮老夫做三件事就行。”
他看著拓跋盪,“这三件事,老夫或者老夫的人找到你,你就必须帮老夫做到。当然,让你刺杀渊皇这种肯定不会有。”
拓跋盪皱著眉头,开口补充道:“不得违背律法。”
定国公没有接话,只是捏著酒杯看著他冷笑。
拓跋盪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律法这种东西,都是约束底层人的,何曾被他放在眼里过。
於是,他缓缓点了点头,“好。只要你將老夫的本部兵马都还给老夫,老夫便答应此事。”
定国公从怀中取出三枚鱼符,在桌上排开,然后自己每一枚取了一半,將另一半推到了拓跋盪的面前。
“你的队伍,老夫会设法保下,剩下的事情就看你的了。”
拓跋盪看著桌上的三枚信物,略显疑惑,“就这?不需要什么额外的东西?”
定国公淡淡道:“就如老夫先前所言,你我虽各为其主,但老夫敬你这个人是条汉子。一个爷们若是连自己的承诺都做不到,那就当老夫瞎了眼也无妨。”
若是旁人这般言说,身为北渊瀚海王的拓跋盪不仅不会有一点感觉,相反还会觉得对方愚蠢而可笑。
但对面的定国公,不仅在朝廷的权势地位並不比自己逊色,论起能力更是直接生擒了自己。
拓跋盪被激起了心头久违的热血,他重重点头,“老夫答应你!此事老夫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定国公满意地点了点头,“喝酒吧,咱俩这辈子能面对面喝一场酒的机会,也就这一次了。”
拓跋盪很想说一声未来说不定还有机会,但仔细想想,这话很可能是咒自己而不是找回场子。
他只好默默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时间倒回数日之前,当渊皇正在宫中,思索著战事的下一步时,兵部的军报再一次紧急送了过来。
不过这一次,並非是信使或者兵部官员入宫,而是由左相冯源亲自送来的。
而比起那些不懂事的草原臣子,这位汉臣之中的杰出代表,明显就要有水平得多。
他拿著密封好的战报,压根看都没看,也没请示右相拓跋澄,直接就匆匆进了宫,连著那未开封的火漆一起,送到了渊皇的手中。
渊皇挑了挑眉,心思一转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在拓跋青龙先输了一场的情况下,如果这是一封捷报,那这份喜悦,朕当先享;
若这又是一封败讯,那在所有人都还不知道的情况下,朕也可以提前有所准备。
想到这儿,他的心头便愈发欣赏,还是这些汉臣,懂得政局的微妙与谨慎。
“赐座。”
吩咐一句之后,渊皇拆开了这封加急军报。
【南朝风字营奇袭飞熊军大营,飞熊军大乱溃退,宇文锐被南朝凌岳击伤,艰难逃脱,飞熊军死伤万余,被俘数千,仅有七千余士卒撤回瓦房沟。】
一个个清晰的字眼,凑成了当头一棒,让渊皇两眼一黑。
在深吸一口气,稳住了阵脚之后,他看向冯源的目光便愈发欣赏。
他很难想像,这样的消息,如果在他知道的时候,就已经闹得人人皆知,自己该有多被动。
“战报是何时送来的?”
听见渊皇的问题,原本就只沾著半边屁股的冯源立刻站起,“回陛下,乃是兵部加急送来,臣提前吩咐过兵部尚书,拿到消息就立刻交给臣,臣再送到御前,应该不会有什么消息比这个更快。信使此刻也在臣的丞相府安置著。”
这位左右逢源的右相,一听渊皇的问题,就知道对方那些想问而又不好意思问出口的问题。
而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了那个信筒之中装著的消息的好坏。
渊皇缓缓点头,“辛苦了,瀚海王那边应该也要有消息了,有情况及时给朕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