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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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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大概是六七点的时候,张明生起床的小动静把我弄醒了。我趴在床上,眯着眼往左边望。张明生穿着睡衣走过来,或许是看我醒了,他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再睡会儿。”

我不喜欢他自然而然的命令语气,但我实在无法抗拒如潮水一般涌来的睡意。我轻轻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疲倦,身体酸痛,一时间忘记自己,但只要醒过,我的睡眠就很难变得厚重,我只是眯着眼睛,无数的奇异画面在我眼前闪过,我的大脑是不是已经渐渐走向混乱?我不知道。下一秒,一件险些被我遗忘的事像闪电一般劈开了我沉沉浮浮的浅眠。

李译今天要来。

我和张明生的对话中很少提到别人,在这个很少的概率之中,李译的名字占据了高峰。于我而言,我无父无母,学习和工作中结识的朋友几乎就是我人际关系的全部,李译比我小几岁,却因为脑袋灵光跳级,最后来到警校,变成我的师弟。我们同吃同住,度过了一段人人都有、但未必人人都在其中获得幸福的校园时光。但我知道,我是幸福的。警校里的人也不是个个正义善良,不然警校就不会叫警校,而该叫乌托邦。我在里面曾遭遇了一些欺凌,我在孤儿院长大,怎么会不懂得怎么整治霸凌和孤立,可没等我出手,李译就跳了出来。

他虽然爱玩,却一直有一个当绝代大侠的江湖梦。

老师曾说,我太用力地生活,向下扎根,这是笨人的笨方法,一开始总会让恶毒的人生出把我的根茎推翻、斩断的冲动,如果可以熬过,天长地久,渐渐不动如山,恨我的人望我越久,越能觉得震撼。李译则又精明又懒惰,一分钟生活有一千种快乐,假如不是一份热血和一份理想支撑着,他未必会做警察。

我听得很认真,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被老师看穿。

李译对此判词的态度则是:“什么东西,文绉绉的,老师又在做那个中道崩殂的文学梦了。”

老师气得瞪他,师母合掌大笑,小师妹立在一边,也笑嘻嘻的。那时老师还没升职,住在老旧的房子里。那幢楼采光不好,所有家具都披着一层蒙蒙的雾。师母研究植物,满阳台都是深深浅浅的绿,她还养了一大缸黑、白、红的金鱼,种类太多,我认不全。小师妹就给每一条都取了名字。最懒的那条叫李译,最安静的那条叫于抚潮。

李译也凑到鱼缸边,蹲下,佯装观察。鱼缸里的水草被养得青绿,在水里柔柔地飘着,看的人心里也逐渐安静柔软。

李译指着一条胖嘟嘟的漂亮小红鱼,说道:“那这条就叫珊珊咯。”

珊珊是小师妹的小名,那时她刚上大学,婴儿肥还没有褪去。我觉得很可爱,师妹自己却不喜欢。其实我觉得李译也很喜欢,他只是不说。那条名叫珊珊的金鱼,也是鱼缸中最鲜艳、最美丽的一条。

现在想想,老师的判词在我身上有所灵验,只不过是坏的一面,我确实被人斩断了立足的根基,如藤条般依附在张明生身上。可他的评断在李译身上却不明显,李译依旧在做警察,他做得很好,港岛百万青年警察,恐怕没有一个人会比他做得更好。有时候我也会有些迷信,心想,或许信什么就真的会得什么。

李译不信,所以李译的人生属于自己。

我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的腿被锁住了。也是,今天,李译要来。

从前只要我睡在在三楼,张生的领域,就不用带着脚镣走动。他真的自大,有信心我再也跑不掉。我也明白他的信心来自哪里。这些年,我尝试逃跑的次数已无法细数,自以为几近成功的尝试,也被张明生残忍地中断。那些回忆痛苦而难堪,我一般不喜欢回想。

我按响了手边的铃,张明生在书房应该也会听到。

他曾跟别人说,我太太只要一按下铃,我一定会立马赶到他身边。我听了只觉得好笑,他把自己说得像我的仆人,实际上呢,只是我无所倚仗,只能求他找他。或许我还要谢谢他为我安一个铃来照顾我的自尊,这样我就不会每天都要多次出声请求。

张明生不紧不慢地赶来,他并不看我,而是先打开了衣柜。我有时候会想,是否张明生童年缺失得太厉害,长大了才会爱玩游戏机、爱买衣服装饰太太和儿女。可可的衣服已经多到放不下,张小元则是连赛车服都定做了一套,两个孩子正是飞速长大的年纪,若是穷人家,恨不得给他们俩套个大麻袋穿,等到个子定下来后再买衣裳。我的衣裳倒还好,张家声名在外,张明生的人设又立得完美无缺,我们俩的装束自然要保持简约体面。

张明生挑出一套衣裳,拎着衣架,慢悠悠转向我,说:“记不记得那个宋倚星。”

“谁?”我坐着看他,突然被一个陌生的名字砸头上,难免一头雾水。

“你不记得人家,人家却送了好几套衣裳来——”

“不可能,我怎么不知道?”我紧张起来,生怕张明生又趁机找到什么把柄。

“因为他派人送到我的办公室了,”张明生十分欠揍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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