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带可可下楼,为什么只留可可一个人在楼梯上。他看到了什么吗,他听到了什么吗?
我坐在桌前,一言不发,刚抬眼,就对上张明生意味深长的审视。
我猜张明生也有预感。他做主收养的这个孩子和他最像,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却都有一双默默注视一切的眼睛。日久天长,未必不会长成另一个阴鸷的怪物。
方才阿山跑客厅接电话,没应两声,就原路复返,他俯下身,在张明生耳边低声私语。张明生点点头,神色未变,眼睛依旧捉捕我,他抽出餐巾,慢条斯理擦了两下手心,说:“阿海,你去把早餐送到楼上。”
自从他当着男孩的面说出男孩的身世,他对这其纵容程度就又攀上一个高峰。也难怪,那日张明生把话说得太重,以至于张小元这段时间在家沉默到像个小哑巴。
阿海端起餐盘刚要走,我叫住他:“把煎蛋拿出来,他不喜欢。”
“还说我惯坏他,”张生起身,向后伸臂,穿上阿山替他披过来的大衣外套,他居高临下地看我,笑着说,“他都不下来吃早餐了,你还记得他不爱吃什么。”
“拿上去也是浪费,”我转过头,朝二楼的方向望去。
这样的孩子,再关心他,也是浪费。
“我要出门,”张明生习惯性整理衣领,他扶着桌子低身,轻轻亲吻可可的脸颊,逗得她咯咯大笑,“妹妹在家陪妈咪,好不好。”
可可撅起嘴巴。她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任务。大部分时间,她都不太愿意跟我待在一起。可她不答应,张明生就会一直看着她,眼中满是期许。张明生跟她讲过,妈咪也是需要照顾的小孩。我对此十分无语,但小孩子很吃这一套,可可的责任感油然而生。终于,她看看我,又看看张明生,终于扭捏地点了点头。
然后,张明生又望向我。
不会吧,我心想,不会吧,今天的大戏开工这么早,不要,千万别。我表面镇定,心里却咬牙切齿地祈祷着。
老天爷一向听不到我讲话。那张俊美的脸最终还是离我越来越近,他微翘着嘴角,弯腰,把侧脸停驻在离我咫尺的地方。
可可叫了一声,笑嘻嘻地,用手捂着了眼睛,但从她小肉手的指缝里,还能看见她一眨一眨的睫毛。
亲一下,她就会开心,她就会觉得,妈妈虽然冰冷,但父母至少相爱。
孩子是敏感的。我想起在福利院时,那种每天都害怕明天换了一个新阿姨的感觉。没有孩子应该承受一个患得患失的童年。
但,她的安全感,似乎是以我日益沦陷的自己为代价。
每和张生演一次戏,过去的我,警长于抚潮,就会在底下一层的暗室里衰弱几分。
我还记得,从前读高中的时候,班上女孩传递粉绿封面的杂志,都是些波澜起伏、情感充沛的故事,它们传递了一个主旨:占有就是最纯粹疯狂的爱。这种爱会驱使着人将爱人囚禁起来,把金银珠宝奉在他面前,挡住眼睛,也挡住窗子和需要付出的打架。这是从古至今就在流传的故事,金屋藏娇,掌上珊瑚,笼中雀。主人公半推半就、心灰意冷地妥协,最终在囚笼里,从寂寥和折磨里挑一丝甜来慰籍自己。
曾经的张明生喜怒无常,像一条没有见过人类的猛龙,好奇又凶狠地,盘踞在我身上。他想玩,他要玩,他想要一个家庭,于是绑来一个送上门的警察,领养一个自卑敏感的孩子,然后入戏越来越深,再费尽心思,留住一个很可能生出来是畸形的孩子。然后,他站在这里,向我要一个早安吻。多么恐怖的过家家游戏。他执意跨越了许多过程,拖拽着我,困着我,改造我,和他一同降落在世俗爱情中公认最美好的终点。
我在疲惫中无数次地闻到过那一丝甜的味道。
尤其在可可出生后,我几乎已经动摇了。
可是李译出现。
我从前生活的废墟,还有游客在观光。
就好像小人鱼站在宫殿里,夜晚,看见海面上浮出一张张熟悉的脸。她的姐姐们,左手拿着剪刀,右手拿着头发,告诉她,杀掉王子,她就能回到大海。
两种生活,开始剧烈地拉扯我。
我知道,我还是想离开的。迟早有一天,我是会走的。
我没有亲吻张明生。
我让他等了很久,等到餐厅的空气似乎都停滞了下来。
张明生的神色僵住了,他大概也没有想到,就算当着可可,我也没有什么配合的意愿。如果不是他有事,或者这会儿我已经被拖上了三楼。
他不再等了,凑过来,快速吻了一下我的唇。
张明生说:“老婆,不要再生我的气。”
我平静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几秒以后,他离开了。
他走后,家里又恢复了一片平静,我思绪太重,忽然头昏脑涨。身体差就是这样,大脑想太多也会加重虚弱。
正好,阿海从楼上走了下来。
张明生把阿海留在了家里。
他一向都带两个人出门,不知道这次是怎么了。
或许是为了看着我吧。说不定张明生就觉得李译能过五关、斩六将、经过重重包围把我救走呢。
能让张明生焦心,我也乐得自在。
晕得睁不开眼睛,我让阿海送我上楼。我躺在床上,一闭眼,灵魂就被抽出身体,肉体重得像铁,带着大脑一起往下坠。
假如我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我一定不会睡觉。
等我再睁开眼睛,已经晚上七点了。我一边哀伤自己身体大不如前,一边咒骂张明生昨晚的禽兽行径。拨通内部电话,接听的是阿海,他说:“太太,您醒了,需要我上楼吗?”
我说:“没关系,我自己可以。孩子们在做什么。”
阿海说:“在用餐。”
我说:“张明生陪着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