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替我们打点了新住处。那是他几年前在郊外僻静处买下的小房子,他花光了积蓄,只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可以孤独终老的地方。他把原来的房子留给女儿金乐珊,那里更宽敞,地价也贵,阳台布满了植物花卉——自然是出自师母之手。
老妻去世,呆在她曾经住了几十年的地方难免触景伤情,他决定搬出来。
提到阿珊,老师显得有些落寞。
师妹和师母关系很好,他还以为阿珊会想要住在那里。没想到葬礼一结束,阿珊就背起登山包走出家门,拿着不知道通往哪里的机票,毅然离开了港岛。
我很想问原因,可他却没有再讲下去。
老师打开浴室的灯,向我解释当中的陈设,我看着他花白的发梢,一时间也找不到由头问更多有关阿珊的事。我没有筹码去交换。关于我过去的事,老师没有多问,仿佛一点也不好奇。
他嘱咐了很多,像一个垂垂老矣的父亲,法令纹深重,眼睛浑浊,有时说话还会忽然停顿,仿佛忘了自己上一秒在说什么。
他比我们上一次相见时更衰老了。
孩子长大很慢,中年人衰老却很快,
老师向我们简单介绍完了水电气怎么开,没坐多久他就要离开,说是还有别的事,还叮嘱我们一定记得吃饭。他在门外向我们挥手,让我们关门回去。几秒钟,转瞬即逝,可我还是看到了他的抖动的手指,刹那间,我的心里一阵酸楚。岁月催人,曾经十发九中的一线警员,现在已经到了手会发抖的年纪。
我第一次见老师时,还是个不大的孩子,那天是我的生日,老院长和阿姨朋友们虽然也有帮我庆祝。但我算是在福利院呆了很久的孩子,庆祝更像是走个过场。我始终感到孤单。
不知道怎么的,我走出福利院,在建筑后的一处小丘,见到了正在抽烟的老师。他那时那么年轻,穿着黑色的皮衣,头发往后抹,露出光洁的额头,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问我有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我摇摇头,问:“他是你的弟弟吗?”
他答:“他是强盗,我是警察,我们怎么会是兄弟。”
随后,他拉着我的手走进了福利院,他嘱咐老院长,最近有嫌疑人逃窜,让孩子不要乱跑。我努力仰着头听他们讲话,听到老院长也有讲到我,随后就是一声叹气。
这叹息使我浑身发抖,仿佛我的人生注定有什么令人担忧的残缺。长大后我才发现,我确实有,且因为没有钱,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期。
但好在,有老师在,我成功进入了警校。自第一次见面,我们就时常联络,在知道我有做警察的志向时,他也为我打了包票,说只要我能力过关,不会有什么阻碍。但实际情况是,他当年和朋友做了好几番交涉,说我的身体并不算完全违背标准,何必因此失去一个绩优生。就这样讲来讲去,几乎要把嘴唇磨破。终于要在他的死缠烂打之下,或许也是爱才,他那位老友终于低头。
也正是这样,我才拥有了之后的生活。
送走老师,我坐回沙发,等李译的解释。
这小子眼神飘忽,装出一副很心虚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压根不会后悔。
他找了个理由,很快离开了,连倒的水都没有喝完。
关门前,我问他:“以后还会跟踪我吗?”
我语气平淡,他也不算郑重,笑着说:“你要是去吃灌汤包,我绝对不跟。”
我踹他一脚,狠狠摔门。
我、李译和老师这些年仿佛像是真正的父子,但就算如此,也不能百分百心意相通。
李译想我和从前彻底斩断,又对老师说我杀人的话半信半疑,想一探究竟,他跳过我失踪这八年,想把我直接拉回当年的他身边;老师看起来坦荡包容了我的失踪和归来,就算知道我有可能杀人,也还是替我隐瞒,可他对家事只字不提,让我十分忧心。
至于我,我在想詹韦清的话。
我躺在沙发上,望着粉刷过的天花板,开始想过去的事。
我当初身心衰竭,绝望到几乎麻木,没有半点求生欲望。医生从来没有对我讲过我的身体情况,他一向是同张生交流。再加上生育终究是一桩苦事,我怀孕期间整天昏昏沉沉,如今怎么回忆,也想不出什么细节。可可早产后,状况一度十分危险,我只看了一眼,她就又被放进温箱,等待手术和治疗。
我和张明生有了小孩,这个事实使我战栗。
我一面为她小小身躯的顽强生命力而震撼,一边为自己再也回不去的身体以及同张明生势必要纠缠到底的孽缘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