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张明生,他还是一个驱车上山放烟火的年轻人。
我再次见到他,他开着自己最爱的车寻死,在挤压变形的空间里,他明明看了我一眼,却在我呼喊出他的名字后,闭上了眼睛,仿佛他已经将死当作归宿。
后来,再后来,他一边是人人称赞的张生,一边做与祖父抗衡的逆子。在外天衣无缝,努力工作的同时,也争抢着扩大自己的版图。在家他大多时间都称得上温和,说话声音轻柔。如果没有那些由我破出的意外,两个小孩会一直在他麾下。
唯有踏上电梯的那一瞬间,唯有一步步靠近我的那些瞬间,唯有他来到我身边的那些瞬间,他贴在身上的一切,金箔或夜行衣,都层层剥落。四目相对之时,我也被他从他亲手制造中的茧中脱出来。
我始终不够了解他。
我有理由相信,他一开始就只是找几个人偶玩一场成年人的过家家游戏而已。
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改变,是我意识到张明生亦有自己的困惑的时候吗?无所谓才能造就没有突破口的疯狂。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有所谓了。
当初是我救了张明生不假,或许,张明生是在这八年中慢慢活过来的。
狭窄的密室里,张明生被自己看不上的低级变态困住。我一面幸灾乐祸,一面忧愁。但看到他还有心情慢慢包扎伤口,一定是留了后路。我也认命地后仰,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
我不想给张明生拖后腿。
张明生听了我的命令后迟迟没有开口。
我动了动手肘,轻轻地戳动他:“讲啊,再不讲我就要睡觉了,好无聊的。”
“我在想,”张明生动了几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就已经靠在了他身上。
我没挣扎,也没再追问,给他时间。
但他的答案并不算好听。
“我喜欢枪。”
他干巴巴地讲。
我无奈,有气无力地应一句,给他留着面子:“为什么啊?”
“高效,方便,干净,”张明生言简意赅。
他是真心的。
“还有呢?”我失笑,“这次不要讲武器了。”
场面再次陷入沉默,安静到能听见他的呼吸,以及吊灯时不时的过电嗡嗡声。总觉得那球灯泡下一秒就会爆炸。
这些年,张明生做什么都显得游刃有余,在我眼里,与人肉搏,乃至山崩地裂,只要他决心面对,都不会轻易眨眼。
可他却讲不出自己喜欢什么。
“树,”张明生搂紧我一些,“叶子硬一些的树。”
“继续。”
他沉默几秒,接着说,“鹰,鸽子,燕子,飞在天上的一切。”
没等我开口,他又说道:“海,不要大风浪,因为要游泳潜水。”
“要下雨之前,你记不记得,明明天上有云,但还是那么亮。”
“我第一次骑马,摔倒了,它脾气很倔,我一个人驯服它,每周都去,它很累,我也鼻青脸肿。”
“有次为她翻绘本,她笑了,那时她只有两颗牙齿。”
“小元输掉游戏会绕到没人的地方哭鼻子。”
“回程,看到房子里有灯亮着。”
“阿潮,阿潮?”他轻轻晃了晃我,冰凉的手摸上我的脸。
其实我已经昏昏欲睡,意识越来越细小,我动几下,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不肯让他发现,我说:“我在听,还不够一百件的。”
“我会再想。”
我吸了吸鼻子,终于忍不住,向他确定:“你,你来之前,联系过阿海吧。”
“没有,我自己来的,”他故意撒谎,从语气里透露给我的。
“怎么,害怕了?”张明生沉声说道。
“是个人都会怕的,你不也失手了,难道你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