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记忆里的风是温柔的,鸟居长在青山上,你坐在有湖的岩石上,袖口被风拢起来,就像你用手捧起那朵花一样。那滴露水从花瓣落下,伴着刚升起的太阳,露水落地的距离之间折射出千道万道的金光。
正文
去往那座青山的石阶从山脚开始延展,一直没入森林之中,这石阶会一直到山腰。山腰会有一座古老的宅子,之所以说古老,那是平和岛静雄出生之前就存在的房屋了,拥有一切古朴老旧的特征。会踩坏的木质地板,全是尘灰的狭小房间。
平和岛静雄将头抵在公交车的车窗上,他熟悉那座房子,他就在那里长大的。车窗很冷,那凉意从他的额头渗来,开始有刺痛一样的感觉,公交车也因路途的不平坦而颠簸着,平和岛静雄的头颅开始与车窗轻轻相撞,男人立刻用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他抬头看着外面郁郁青青的树木,蓦然,黑暗涌入,是隧道。平和岛静雄看着那车窗影子中金色头发的自己,他捂住额头的手缓缓放下来。他的喉咙间发出短促的声响,像是不耐烦那样。
“啧。”这样短促的一声。他转过头,不再看向窗。过了这个隧道,很快就可以看见那座青山了,那座拥有古老宅子的青山。他的家。
依靠在青山怀里的小小村落没有什么变化,跟他多年前离开时相差并不大。没有所谓村庄入口的东西,房屋零零散散和耕田一起散乱在这片土地上。除却房屋,唯一看上去有人气一点的便是前面的一座地藏像,周围正放着成熟的柑橘还有漂亮的野花。要去往青山,必须要穿过这个村庄,他路过那座地藏像——其实是一个四不像的石雕,据说是当地的神明,也没什么传说和美好事迹——他还是双手合十拜了拜,心里念了一句“我回来了”后才往前走。
他走了好一段石阶,直到他看见那块石头上放着一盏素白的纸灯,平和岛静雄用双手使劲搓了一下脸。纸灯里的短短蜡烛早已熄灭,他捧起来,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再放回去。他那么笨手笨脚,轻轻一用力就撕破了纸作的灯笼。平和岛静雄静默了一会儿,认命似的将蜡烛拿着,在半途上放在了一座四不像地藏像前,这次他从兜里抓了把糖豆才离开。
以往的时候,津轻会坐在一个分叉口的石头上等他。过去式的以往,多年前的时候。平和岛静雄的手微弱地抖了抖,那食指搓了搓拇指,然后青年弯下腰触碰了一会儿这石头。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并不是为了让人听见而道出的:“我回来了。”
古老的宅子前围着村庄里的人,很快的,有人发现了平和岛静雄的到来。一个人的发现通过嘴巴传来了,每个人就会知道。他们拥簇着他往前走,那些嘴里混杂着津轻的各种往事,还有对他的问候与询问。往前再走几步,声音便变小了,没人继续陪他进屋子。村长站在门边,唤他进去。
平和岛静雄张了张嘴,但是并没有说出什么,他似乎在原地考虑了些许时候,他才开口说道:“回家吧,这里我会收拾好的。”他说完,推开了那扇门进去了。
跟他记忆中毫无变化的房间,进去是宽宽而空旷的厅堂,这里应该停留过他的叔父的身体,现在应该已经是青山上的一抔黄土了吧。
四月的夜晚,天气并不炎热,带着冷意的风顺着呼吸趟进他的血里,一呼一吸之间在滚烫的血液中缓缓溶解掉冷,在平和岛静雄回答完那通电话之后,徒留下干净的寂寞。
是折原临也给他的电话。
通话的内容十分短暂,对方在他接通之后告知了平和岛静雄:关于平和岛津轻的死讯,非常正常的去世,毫无痛苦。折原临也在另一头低声说话,就贴在他耳旁那样,对方告诉他,如果愿意接受这种命运,就回来吧。
回来这里。
这座青山这里。
平和岛静雄在第二日的清晨抵达。
与此同时摆放在那四不像的神龛前的白蜡,微小的火苗攸然熄灭。
挂在屋檐下的风铃随着风和逐渐消减的人声,发出清脆声响。
平和岛静雄推开屋子的窗,尽量让新鲜空气进来,外面都是青山,他也在这里。折原临也也在这里。
男人跨过门槛,他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打开那扇门,门扉尚未完全打开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够闻到酒香。但是当平和岛静雄试图将门打开到能够通过自己的身体时,却并不能如愿,年久失修的木门经不起折腾,他也不敢用力。最后废了好些巧劲才弄开。
门后是摆满的酒坛,一模一样的坛子,充盈整个房间的酒香。他的手在距离身体最近的那坛酒上方虚晃了一圈,终究还是没有抚摸下去。这些酒是津轻酿的,却不是给人喝的。
折原临也口中的命运,其实非常简单,但是又限制着人的生活。作为平和岛家族代代的酿酒师,酿的酒却是给神明喝的。不能离开这座山太远,也必须定时供奉神明。这样的“命运”的头冠扣在人的头上,显得可笑,就像迷信。他和自己的弟弟平和岛幽也曾经在这青山生活,跟叔父学习酿酒,但是幽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稳定的生活。平和岛静雄临走的时候,只是跟他们说要旅行很长久的时间,他并没有说起津轻的事情。他自身的选择非常明确,兴许是因为这样,折原临也才没有电话到他的弟弟那边。
如果不遵从约定,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情,他并不想这样。男人凝视着自己的手,绝对强大的力量会成为诅咒,他不希望这样。
轻轻掩上门,平和岛静雄将桌上的老旧手机放好,这肯定是折原临也的手笔。青山偏远,信号很差,但是折原临也身边总有信号,他跟幽小时候并不是完全住在这里,等后面国中的时候反而是寒暑假才回来,他俩还偷偷喊山神作“移动WIFI”。这是以前因为不好好学酿酒被津轻没收的一部手机。折原临也就是用这部手机联系他的。
青山的山神在某些方面非常出人意料的恶趣味,那通话记录里面唯一一个记录,备注就是“小静”。
简单收拾了一会儿房间,他准备躺下睡会儿,他坐了一夜的车,现在并没有什么精力。平和岛静雄深知,与折原临也见面是一件极其累人又烦人的事情,对方有一千种一万种能够惹恼自己的方法,对方总喜欢去观察。他回忆起那时候折原临也的眼神,身体抖了抖,一阵恶寒。
死跳蚤。他心中大不敬地骂道。
风铃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很轻,外面的天色好像是快下雨了,平和岛静雄用手捂住眼睛,逐渐睡下去。
折原临也坐在院外的桂花树上,在初春只有翠绿叶子的树木遮掩了他的身影,他望着那屋子,望着睡在屋子里的人。好些年不见,已经长大许多,却,仍是炽热的灵魂,仍是——折原临也抚摸自己的衣襟——让神明的心脏跳动的人。他垂下眼睫,睫毛上下好几次,就像被烫到一样,他轻轻吹一口气。聚集在青山上方的云层很厚,但是逐渐退却,山神驱赶开乌云,那云层之后则是橘黄的夕照。更远的地方缀着星子,折原临也不看更远的地方,他就坐在树上,看着屋子,姿态跟很久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点。
白色的点。
逐渐靠近。
他从隧道里面走出来,然后用手掌挡住突然袭来的光。
挂在黑灰色四不像神像上面的红绳子勾连着褐土,狡猾的白兔从他的脚边窜出去,满目翠绿青绿浅绿深绿,葱葱一片的是青山景色。平和岛静雄将手自然放回身侧,他向前走去,他拨开身前阻挡自己的灌木丛。
少年看见的是鸟居,好高。
高?
他现在就在鸟居下方仰望着,仰望着坐在鸟居上的青年。
黑色的和服,没有别的花纹,穿在青年身上,对方的动作也是简简单单的:坐在那里看着远方。
平和岛静雄说话,很大声。
很大声?
没有声音。
他看向自己的手。手掌自然张开,手的缝隙间看得见自己的影子在晃动。
他看向自己的手,实际上在醒来的第一眼,他先看到的是屋子的天花板,黑乎乎一片。放在床头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有新的短信,他眼前的手比梦里的大许多。是少年时期的记忆吗,他想,但是并没有什么印象。
自己当时跟折原喊了什么呢?
然而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平和岛静雄拿起手机,粗略扫过信息,将垃圾信息略过,然后认认真真回答了弟弟的问题才放下手机。手机的信号标的满格,折原临也肯定在附近,他也闻到了对方的气息。
该说些什么好呢……
他在来之前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却意识到了这点。平和岛静雄在黑暗里,与自己的内心许多方案僵持着。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