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桢很快地接话:“长安有什么好的?”
怀枳没有立刻回答,双唇抿住,目光望着前方。一百五十步,很快也就要走完,昭阳殿的屋脊已在望,再转个弯,就能看见着急的立德。
怀枳却停住脚步,轻声对怀桢道:“阿桢,长沙王的名号,你以为好听,其实不过是钟皇后打发给我。若去了长沙,母妃怎么办?鸣玉怎么办?你怎么办?我如今是父皇的长子,明年又要加冠,他们防我就像防贼,恨不得我就此死了才好。阿桢,你想我死吗?”
第二次听见“死”字,怀桢的眼睫眨了眨,不再像第一次那么失态了。他说:“只是去躲一躲,怎么就要死了?你今日独自揭发陆卫尉,要不是我来帮你,我看太子哥哥的眼神能把你烧出个窟窿。那样你就不怕了?”
怀枳蓦地冷笑一声。“阿桢,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那个贼人,是谁安排的,是冲着谁来的?”
怀桢紧盯着他的侧脸,“我怎么不知,不就是钟……”
“陆长靖贼喊捉贼,我还要对他感激涕零吗?”怀枳冷冷地道,转过头,目光一时极尖锐,“还有,你方才叫谁哥哥?”
立德今早上没看住六殿下,满以为自己要遭罚了,谁料二殿下背着六殿下回来,一副兄友弟恭言笑晏晏的模样。二殿下对立德和气得很,只吩咐他去打一盆加冰的冷水,再让阿燕拿了些草药加进去,要给六殿下敷脚。
立德这才知道六殿下还崴了脚。他心疼极了,想这小孩儿真是多灾多难,小时候是个呆子,后来好容易懂事,还动辄生病,养也养不胖,这回挨了刺客一刀,还没好全乎,脚又给崴了。二殿下为了他,实在是总有操不完的心。
但是这小孩儿可爱的时候也真可爱。立德端来铜水盆,冰里浸着草药,滋滋地冒冷气儿。六殿下正坐在矮凳上,下巴一点一点地往下磕,似乎是想睡觉,又被他哥哥无奈地抬起来擦脸,眼睛一眨,就像沉在水里的黑玉般纯澈。全身裹在宽大的袍服里,那只受伤的脚却赤着从衣袂底下伸出来,踩着二殿下的膝盖,脚趾头不安地拧动。二殿下拈着他那发青的脚踝反复察看,都没有用什么力,六殿下的小脸已经皱成一团,好像马上要哭出来。
“方才那么硬气,现下知道疼了?”怀枳哼笑。
怀桢道:“我只是说错了两个字。”
怀枳道:“你之前从没那么叫过太子。”
怀桢顿了下,又偷偷从底下抬眼看他,那副欲盖弥彰的神气叫怀枳更闷了。“你还说皇后、太子敬爱父皇,难道我们便不敬爱父皇?”
“这样不好吗?”怀桢道,“你尽同皇后、太子硬碰硬,我是小孩子,我帮你说好话,他们会心软的。”
怀枳道:“我不要你说好话。”
怀桢道:“我想说便说。”
怀枳默然。弟弟任性,他横竖没有法子,只是怕弟弟的这些招数,在钟皇后面前都不够看。以皇后的手腕和性情,以皇后对母妃的妒恨,两方总有鱼死网破的一日,眼下说什么好话,都不会影响必然的终局。
他没有再跟小孩子争辩,只握着弟弟的脚腕,轻轻放在铜盆中的水上。怀桢当即叫冷,“哗啦”一抬脚便溅了怀枳一身的水花,还带着药味。怀枳还没有发作,怀桢整个人已从矮凳上滑下来,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去给他擦脸。
“哥哥。”怀桢的眼眸柔软单纯,内里却似一片漆黑的深渊,“我就算说的话都错了,总有一句是对的。我说,我更喜欢哥哥,你不高兴吗?”
怀枳静了片刻,吐出一口气,道:“脚,伸过来。”
这便是求和的信号了。怀桢终于满意,招摇伸出受伤的脚,踩在铜盆的边沿,哥哥便用沾了药水的冷毛巾给他捂着伤处,待他习惯了才将脚丫浸入水中。
玉白的脚趾,流畅的足弓,一片淤青的脚踝,宛如雾里奇峋的仙山。药水冰寒,哥哥的手指却滚烫,草药的细长茎叶如游鱼般从两人皮肤间穿过。怀桢原本还在清醒地算计着——尽管这算计的终点,他还并不明晰——但在这熟稔的温柔中,他仍止不住地犯困了。
十五岁的孩子,受伤未愈,精神恹恹,本就最易犯春困。可是这场梦,怎么还没有醒?
直到冰水渐温,哥哥给他擦净了脚,敷上药油,他忘了去猜详哥哥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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