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后,行宫内都灭了灯,宫门下当值的戍卫也渐懒散,抱着兵器有一搭没一搭地打起盹儿来。
一个武将服色、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没有佩剑,发冠亦解开,仓皇走出班房,对左右道:“我出去一趟。”
卫卒乍见上司,吓了一跳,还未及应声,后头却又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这么晚了,陆卫尉要去何处?”
陆长靖如见鬼一般不动了。许久,才将身边人都赶走,转过身,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二殿下,这么晚了,您倒也很有雅兴。”
怀枳从班房一侧的松柏阴影下走出。虽在夜中,他却穿着一身典雅的儒衫,宽袍大袖,神姿隽雅,墨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白玉冠中,而那绀青的衣领便从颈后沉稳地托起他的发髻。他安然地笑:“我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把弟弟哄睡——你也知道,受了伤的孩子,比较会拿乔。”
陆长靖脸色一时发白,一时又发青。对方在他面前提起六皇子,用意昭然若揭——“你,”他咽了口唾沫,“你还要替六殿下,报仇不成?”
怀枳笑道:“我若要报仇,为何来找陆卫尉?”
陆长靖的心思蓦地一转。原以为已走到死路,没料到对方又给了他台阶,他于是弯下了腰,延请:“外间风冷,还请二殿下入房内叙话。”
怀枳疑惑:“陆卫尉不是还要外出么,不去了?”
陆长靖讪笑:“二殿下既来,我还出去做什么。”
陆长靖将怀枳请入了卫尉所居的官舍,比惯常值守的班房要宽敞一些,又令自家的小女儿出来奉茶。
那女郎约莫十五六岁,容貌清秀,但荆钗布裙,动作平稳而拘谨。怀枳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陆长靖赔笑道:“听闻今日圣上下了诏书,让太医署务必倾全力救治六殿下的伤。想来殿下您也不用为此事发愁了。”
“他?他活蹦乱跳的,我有什么好发愁。”怀枳温和地道,“我只是为陆卫尉发愁。”
陆长靖后背一冷,“殿下这是说哪里话……”
“我怕太子看你不是人,迟早要灭你的口。”
陆长靖猛地从席上跌坐一边,立时又爬起,面向怀枳跪下了,“殿下,殿下可不要乱讲!”
怀枳竟然便真的不讲了,端起茶盏,将杯盖往杯沿上轻拂,悠悠地吹了吹水上的茶末。
然而这长久的沉默却令陆长靖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今日听闻承明殿上的事,也不知二殿下有什么通天的才能,将遇刺一案变作了自家的资本,竟一下子夺去了太子登封时的位置。据说东宫那边,太子已经发过好大一通火,最后还是被钟皇后按住,要太子让出位次,不去和二皇子争。太子性情偏狭,只会认为这是陆长靖没将事情做好反而连累了他,陆长靖夤夜出门,正是想去找大司马大将军陈情的。
陆长靖看着怀枳这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心中愈加没底,终于,还是试探地问了一句:“殿下、殿下莫非有法子……”
“我有法子,”怀枳摆摆手,“只不敢乱讲。”
“殿下!”陆长靖苦了脸,“您该知道,那贼人纵然是东宫……可他和我,真的没有分毫关系!您想啊,若是我贼喊捉贼,怎么还会帮六殿下去叫周太医?”
“我知道。”怀枳宽容地道,“宫里从来不缺替死鬼。”
陆长靖痛苦地停顿了一下,又往前膝行几步,几乎要攀着怀枳的腿求情:“殿下,求殿下给臣指一条明路……”
怀枳放下茶盏,从怀中拿出一封文牒,径自抛在了地上。
陆长靖连忙去捡,打开一看,面色大变:“这是出入东宫的函件?这是——这是那贼人的文牒?”
“不是。”怀枳一哂,“太子做事,怎会留下证据。”
“那——”
怀枳好像没料到他还未想通,不由得又笑起来。“陆卫尉,你说那贼人,为何能闯进后宫,闯到我弟弟所在的昭阳殿来?”
陆长靖道:“他身上有入宫的文牒,经过查验……”
“那文牒是真的,是假的?”
陆长靖蓦地滞住。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可,可这万一让人知晓,就是欺君之罪!”
“陆卫尉,你是擒获贼人的首功之臣,你向皇上呈递的证物,皇上无论如何都要高看三分。”怀枳掸了掸衣襟,预备要站起了,“何况皇上的性子,和我们太子殿下是如出一辙,一切对他们有威胁的东西,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陆长靖捧着那文牒的手开始颤抖。“我,我原想,就算太子殿下要杀我,大将军应该也会……看在往日情分……”
“陆卫尉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求。”怀枳微微俯身,温和地,甚至是怜悯地凝视着他,“我也听闻了太子今日盛怒,不过,明日我会将行登封之礼的大任再交还给他,平一平他的怒火。陆卫尉若觉得这份文牒没有必要,便将它毁去也可。”
这却又出乎陆长靖的预料:“您明日不去伴驾登封?”
若是二皇子真肯避让,那太子一旦高兴了,或许的确会放过自己……
怀枳看他那侥幸的神色,笑叹口气,“是啊。家里的小孩说爬山太累,却闹着要先去东莱看海。我拿他总之没有法子。”
【本章阅读完毕,; 】